寒鸦凄切,日影西斜,一弯新月如钩。
她独坐闺中,守着窗纱上的影子发呆。丫鬟苦儿掌灯推门而入,她也不曾动一动。桌上散着些诗词集子,架上堆着已经翻起皱的老庄女德并数部杂书。
“小姐,老爷吩咐人送来的,今年的贺仪。”她回头看去,比往年更简薄了许多,最上面一封信上字迹古板地写着贺程公千金芳辰——连个名字也没有。
不是人家不写,而是她连大名都没有一个。打记事起,所有的人都尊称她小姐,父母从未谋过面的——后来知道,爹在京中作官,娘已经没了。长大一点,见别人都有名字,她问乳娘,“我叫什么?”乳娘含糊其辞地说,“你小名儿叫葵玉。”“那大名呢?”“大名……老爷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取,再说,也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学名,将来不过是从丈夫的姓。”
丈夫?她不明白,“那姆妈你呢?”“我呀?我就叫刘妈,因为我丈夫姓刘啊。”原来丈夫就是给你名字的那个人啊,她想起那天那个小泥鬼,突然不再问了。
可是等到千里迢迢来了京城,见到了爹。那个玉带朝服的陌生人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倒是叫了一声玉儿,打量了她几眼就叫人把她带回房间了。
后来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却也是程何萩这位一品大学士,有一次她鼓起勇气问她爹:“爹爹我都学了这么多字了,可是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程何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僵硬灰暗,顿了顿,他说,你就写你的小名儿罢了,然后在纸上潦草地写了“魁玉”二字。她脱口而出:“不是葵花的葵,是花魁的魁啊!”说完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头脸涨得通红等着或许要挨上一巴掌。从来没人打过她,也从来没有人宠过她,她见过下人受罚挨打,自觉跟那些人并没什么区别。姆妈说千金小姐更要自持自重,行差踏错一步都要不得。
程老爷久久没有出声,只是用浓墨慢慢将两个字涂了,掷笔拂袖而去。此后她再不敢提这件事,落款只敢写一个小小的玉字,有时贪玩在旁画一块玉珏,程何萩看了也未置可否。日日做着爹爹留的功课,晨起还要打一套爹爹教的养生拳,从来也不曾出门去郊游、上香,更别提赏灯、避暑了。她不知道这在京城数不清的待嫁小姐之中是闻所未闻,绝无仅有的。
每年生辰这日,父亲都要闭门静思。娘大概是生我难产而死的,魁玉这么猜想,觉得爹不恨她已经是万幸。或许爹是在恨她,要不怎么从未对她笑过一下,或是略施温情呢不过爹自己也很少笑,据说他是位有名的清官,但每日的应酬也是不绝的。今年爹爹一定又百般推辞过了还是有人送了礼物来。
她打开第一个木盒,已是暗暗吃了一惊。木盒里一副珠花头面,虽不十分盛大但也远超了规制。比起自己头上戴的那个乌木簪子简直奢华万倍。这个年纪的官家女儿大多有几件属于自己的首饰了,可是绝不会是这副珠花的颜色样式。因为那榴红色的宝石,透出一股吸人魂魄的妖艳光芒。而宝石底下一圈珍珠乌黑浑圆,是市上极罕见的。一是黑珍珠难得,二是黑珍珠戴在头发上不像白色、粉色的珍珠那样光润夺目。再看那屈曲盘绕的虬枝也不是金银铜铁这样的寻常金属打造的,颜色和手感只能用冷冽形容,与头发接触的地方被磨的发亮,底下的流苏上却还有未除净的锈迹。正中镶了一块红玉,玉质却不纯,仔细看去是四周箍得太紧了似的,向中心裂了无数的小细纹。
这竟是一副别人戴旧了的头面。
魁玉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实现检视过这木盒,她心里犹豫起来,这礼物透着古怪,可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女儿家的东西,实在怕爹爹没收了去。盒子里并未留下一纸一句,她忍着没去试那珠花,关上盒子,打开了下一个纸匣子。匣子里又是各种各样花纹纸包起来的小盒子,魁玉拿了一个出来闻了闻,似乎是熏香或者胭脂水粉。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是一个西域风情细小狭长的皮囊,她拔开一看,竟是一柄小刀。
“啊!”苦儿没忍住,惊声叫了出来,“小姐!怎么会有一把匕首?!我,我去叫老爷!“说完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她没有阻止苦儿,如果木盒里的首饰她尚可掩饰一番收下的话,那这匕首作为贺礼可太说不过去了。往年的贺礼不过是些衣服鞋子、毛笔砚台之类,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每年一次的生活必需品发放。她的生辰也从来没有大张旗鼓地庆贺过,不过是厨房多做一碗寿面,加几道她喜欢的菜。而她一直独自吃完,接受下人们的祝贺,去父亲紧闭的房门前磕头行礼。之后回房跟苦儿一起吃吃点心,闲话几句也就睡了。
过了两盏茶的时辰苦儿还没有回来,夜幕已经降临。她料想道大概是父亲不给开门,刚要起身去找苦儿回来。门被程何萩推开了,苦儿跟在身后,手里捧着高得像小山一样数个锦盒。
魁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诧异道:“爹,怎么会来这里?!”
“你坐。”程何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待魁玉正襟危坐之后,他面带威严地问:“你想不想嫁人?”她瞠目结舌,无言以对。程何萩见状,示意苦儿把锦盒放下,他掀开锦盒,扯出一件金丝绣凤凰的大红嫁衣。又打开第二件,里面是点翠的凤冠霞帔。第三盒,白狐披风,紫貂大氅。第四盒,翠玉手镯,白玉项圈,玛瑙串,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第五盒,罗群绣鞋。她看到绣鞋的时候愣了愣,自己一直都没缠足,这绣鞋怎么穿得上去。第六盒,吉祥斋的上造点心,瓜果蜜饯。最后程何萩把装帧精美的婚帖放在她面前。
魁玉心冷下去,脸慢慢飞红。伸手翻开婚贴,上面三媒六聘已足,新郎官是礼部侍郎家的次子贺某某,她看不下去了,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泪眼模糊。
想起尾生抱柱而死,而她并没有跟谁有约,只不过在五岁赶路进京的时候,丢过一块石子给一个商队的小孩。
想起自己没有名字,将来只有丈夫的姓,贺氏,就是她一辈子的印章。
想起透过轿帘看到过的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而她要从一个高墙之中嫁进另一个高墙之中。
“我不想嫁。”她鼓起勇气,简单明了地回答。“求求你了,爹……”声音微弱而战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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