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阴丽华离开地府之际,巧遇腾云驾雾而来的孙悟空。
“仙人知道积雷山的所在?”阴丽华半信半疑。
这积雷山正是平天大圣牛魔王的住处,牛魔王与孙悟空曾一同于斜月三星洞,菩提老祖处学艺,交情匪浅。如今这阴丽华苦寻积雷山无果,正遇上孙悟空有这层关系,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孙悟空神色很是得意,本欲和盘托出,忽然想起学成离开之际,菩提老祖叮嘱他切不可在外暴露其师从何处,半句话卡在嘴边,转了个弯。
“我与积雷山的主人有些交情,你既要去积雷山办事,大可先拜过他,行事也方便些。”
虽然孙悟空所言确实是难得的好机缘,但是这猴子如此殷勤,确实让阴丽华放心不下。
“敢问仙人,你我应是素未相识……”
孙悟空先前只道这人乍然跳出了轮回,消受不得,才显得这般唯唯诺诺。方才听阴丽华那句“素未相识”才想起之前自己在判官衙门前佯睡,于这凡人看来,可不就以为自己并不知晓来龙去脉嘛。
本来在判官衙门勾掉她的名姓也是一时兴起,如此看来,这人虽然是个凡人,但却并非挟恩图报之辈,倒真不辜负他这般涌泉相报。
有趣有趣。
孙悟空勾勾指头,之前毫毛化得小猴子立刻跳过去,附耳到孙悟空身边。
阴丽华看着两个猴子耳语,觉得实在不宜耽搁。正欲托辞离去,忽然那筋斗云竟然自己蹿到阴丽华脚下,阴丽华立刻感到脚下浮泛无根,一时不稳竟然倒在筋斗云上。
小猴子领了孙悟空的令,又跳回到阴丽华足下那块筋斗云上,小猴子嘴里念诀,还未等阴丽华辨个分明,筋斗云向上一跃便离开了地府。
白无常赶到阎君处时,判官还没哭够。
白无常这几百年并不常见阎君,但每次见阎君都能把自己作得更颓唐些——约四百年前初见阎君的时候,这阎君大殿还是素朴宁静的所在,现在倒算半个酒池肉林了。
白无常回忆上次见阎君的时候,他还有心思拿布帛将头发束在脑后,现在竟连这个心思都没有了,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地横卧在榻上,耷拉着眼皮,典型的酒鬼。
判官见来人了,“嗷”得又顶了个高音出来。
白无常拱手朝阎君行过礼,总算向判官问候了几句。这不搭话还好,越问哭得嗓门越高,吊着嗓子,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又要昏过去。
判官现在真不是演出来的,毕竟他在阎君面前哭诉了半天,阎君除了让人把黑白无常唤来,便再没了声响,怕是醉得不轻。他在这儿干嚎,上位的那主子压根没动静,最难唱是独角戏。
现在好了,白无常这几句问候倒勾得他又有些力气诉苦了。
“无常贤弟,”判官拖着哭腔,一个没留神调都转了“你有所不知啊,今日一泼猴大闹了我判官衙门,强改了它的命数,不光他,连这泼皮山上的猴子的名字都勾掉了。”
既与黑无常无关,白无常松了口气。
“单是打我的脸还就罢了,如此枉顾天威,恣意篡改生死簿,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其心可诛!可诛!”说后两个字的时候,判官破了音。
判官喊得如此真情实感,阎君还是耷拉着眼皮,不置可否。
白无常看判官实在是气极,来讨公道还落得这般下场,略有些不落忍。
“大人。”白无常话还没说完,就见阎君摆摆手示意他打住。
白无常判官四个眼睛六条“眉毛”对着阎君,只见他缓慢的撑塌起身。
“你哭也哭够了,这点小事,何须挂怀。”阎君说着又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阎君如此轻描淡写的抹过,就连白无常都觉得奇怪。虽说自从黑白无常进入地府效力以来,阎君甚少再过问地府中事,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草率
“可是大人!”判官还想分辨。
阎君打了个酒嗝“我地府丢人也不是丢了这一次了,罢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到天上去喊冤吧。”
阎君说得随意,但这话听着里外不太像好话,判官吓得忘了哭“微臣不敢!”
“你莫怕,”阎君仍是醉醺醺的,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胡子茬,“地府出了这样的事情,总是要通秉一声,来龙去脉你最清楚,你去最合适。”
打发了判官,阎君像是刚发现白无常也在屋里一般“小白也在啊,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明显酒醉未醒的醉鬼的自问,白无常还是接了话茬。
“回阎君,已有七十余年了。”
“哦,那真是有些日子没见了。”阎君吃力的坐起来,招呼白无常坐下。
白无常刚领了这差事的时候,阎君还请他与黑无常吃茶。当时的阎君内室虽称不上芝兰之室,但也好过现在这满室的酒气。
“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白无常就是客气客气。
对这阎君,白无常始终是忌惮的,几百年前,因着些至今不明的原因被留在了地府当差。白无常一心想要探知自己的身份,阎君就是最大的阻力。
外人看来,阎君扶持黑白无常在地府站稳脚跟后,基本就成天窝在内室里饮酒。但白无常怎会不知,这地府上下看着热闹,说到底还是阎君的提线木偶,黑白无常也不例外。
“玉露琼浆怎能辜负,”阎君说着又自斟一杯“倒是你们,那鬼门关到底是煞气逼人,多去无益啊。”
白无常面上不显,还是一副恭敬的样子。他早就知道这阎君便是关在内室里,地府的风吹草动也尽在他掌握。什么“鬼门关煞气逼人,多去无益”,分明就是在敲打他。
“今日送魂魄至鬼门关,修罗大人传了孟前辈的令,召我等一同前往。实在是盛情难却。”
既然阎君尽在掌握,那便实话实说。
“哦?”阎君举着酒杯,放在眼前晃了晃“既如此,那魂魄可入轮回了?”
明知故问,不过戏做全套,白无常毕恭毕敬的答道:“不瞒大人,原是喝了孟婆汤准备渡河的,不知怎的坠了河。待救上来……”白无常考虑该如何措辞“笏板上已经全无痕迹,是以属下便放她离开了。”
阎君也不急着接话,一味的转着酒杯,空气静得可怕,无形中仿佛凝结成一道沉重的锁链,勒着白无常的脖子。
阎君在试探。
内室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被酒杯中破碎的液体无限裁剪,直到变成锋利的剑,戳着白无常的心口。
白无常仍旧不动声色。他的领巾盖着半张脸,但是眼睛中始终闪着温和从容的光,过了半晌阎君朗声笑了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既如此你便退下吧。”
白无常行过礼,转身离去。
阎君正准备倒酒,忽闻室内帘下阴影处似有异动。
酒盅击打过去并未触到什么便径直改了路线。
“几百年不见,就这般待客。”孟婆从帘下飞出来。
“几百年过去,你这听墙脚的毛病还是不改。”阎君接了飞回来的酒杯,又倒了一盅。
四百年前,阎君与精卫一别至今,头回相见,还没机会叙叙旧,张嘴就是互怼。
孟婆不理这个话茬,反而嫌弃起阎君“你何时染上了这嗜酒的毛病。”
阎君端着酒杯苦笑,“原是装得,喝了三百来年,反而离不开这玩意了。”
阎君称病蛰伏数百年,演技还不错,天上地下竟然都能诓骗得住。唯独这酒,真是半分辜负不得。
“小白倒是个能顶事儿的。”孟婆踩在酒杯沿上,不动声色的止了阎君灌酒的势头。
“是个好孩子,要是你当年不做手脚,现在还能省不少功夫。”
阎君还是怨她给白无常喝的那碗孟婆汤做了手脚。
说起这孟婆汤,本就不是人人喝得,先前在奈何桥畔,孟婆也并未扯谎。阴丽华所喝不过燕窝制得汤,并无夺人记忆的功效。寻常生灵不记得自己前世的记忆,不在孟婆,而在他们自己。
前也说过,忘川便是由记忆汇成的河流,人愿自渡,抛下过往,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出条奈何桥来。
若是不愿,便扎进这忘川,蚀骨**。从此这三界便再无你踪影。
从头到尾,都是人自己的选择,一碗孟婆汤,前世记忆消,不过是说书人穿凿附会赖在孟婆身上罢了。
但是黑白无常因卷进了些事由,阎君也不过奉命取他们记忆。只是没想到孟婆经手,却做了手脚,白无常还残留着些许记忆,虽未曾明火执仗讨问生平,但阎君知道,他从未放弃。
阎君半醉半醒间想着,于人而言记忆到底为何物。是记忆决定了人之所为,还是人决定了何以为念。
“如此才有趣味,”孟婆在杯沿跳脚,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阎君抬起指尖,看准时机戳了鸟屁股。孟婆一惊,振翅飞出老远去躲。
阎君又饮一杯。
孟婆调转了头,毛都炸起来了。它不忿,想报这戳屁股的仇。
“你也别在我这里多停留,还是尽早回奈何桥吧。”阎君笑道“一把年纪了气性还这么大。”
阎君意有所指,孟婆本是炎帝的女儿女娃。挟小舟出海,海水翻覆,命丧其中,化为精卫欲报此仇,衔石子欲填东海。本就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否则也不会与黑无常如此投契。
听闻阎君又要赶她走,这点倒是大出精卫之所料“凤君不是已经现世了吗?我何苦还要回那鬼地方。”
你在地府和奈何桥畔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鬼地方。
“未来她能否涅槃,还未可知。况且……”况且阎君原来为她筹谋的造化可并非如此。既然已经失控,阎君如何能大意行事,陷精卫于险境。
不过这些道理,阎君没打算讲给精卫听,精卫见阎君欲言又止,带着催促的意思,在桌上向前蹦了几下,“况且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竹笼子扣住了精卫,执竹笼的就是鬼门关的三面修罗。见他三头六臂,麻利得将精卫困在了竹笼里后,托着笼子朝阎君行礼。
“一时不察,让她跑了,这便带她回去。”三人竟是异口同声,神色很是肃然。
这三面修罗既是阎君遣来保护精卫的,同时,也算半个看守。四百年来从无疏失。
“放开我,你先说况且什么!”精卫深知进了这笼子大概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先打听清楚阎君的筹谋才是要紧事。
阎君笑着朝修罗点点头,修罗托着笼子渐渐隐去,精卫半句话还回荡在阎君内室,然而人已经不见踪影。
writingby阿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