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侯六在惊悸中愣住,此时他被黑布蒙眼,眼前唯有一片黑暗,可人声却全都炸雷一般的响在耳边。他只听见一片嘈杂纷乱的声音,全集中于旁边李道士挟着妇人倒地之处,似乎是在呼喊救治。一个汉子粗声粗气的说道:“那洋人,你伤了我家主母,这如何了结?!”
洋人似乎并未发言,但是,对面的门却吱呀一声看了,接着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柔和男声:“不伤她,就杀不了李端白,李端白不死,我等都得死!”
这男声在侯六听来,竟然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但侯六已经不遑深想,他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寒气。
——师傅可能坏了。
一旦生出此念,他的上下牙齿居然捉对儿厮打起来,心底里一股一股的往外冒寒气,接着便是一股大火,猛然腾起来。他给烧的当不得,突然想起口里没塞东西,虽说看不见,但也想爆出一句大骂,但是转念又道,现在救不了师傅,不如沉心听这些妖人们如何讲话,若能得着线索活着出去,便将他们一网打尽,碎割了给师傅报仇,若是不能活着出去,便做了鬼,也可以托梦给老王他们。
这时,只听得那男声又道:“把你家主母抬走救治,白狼和这人,我另有处置,便暂时抬到厢房去。”
接着,侯六觉察到身后的门板动了,周围也有人动作的声音,可转眼之间,这些动作的声音就化作数声惨叫,侯六打了个激灵,欣喜的大叫一声“师傅!”
未及他发出第二声喊,头顶不知被谁狠狠的凿了一个栗暴,他顿觉鼻中一热,两行温热的鲜血滚滚而下,顿时头脑混沌,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全身冰凉,才悠悠醒转过来。他动了动手脚,发现手脚居然并没有被缚住,不禁欣喜若狂。可是眼前一片黑暗,连一点亮光都没有,他抬起手来望着虚空一划,身边便响起了锁链声。他又艰难的爬起来,晃腿向前,果然又被锁链扯倒。侯六复又坐回去,思忖道,这又不知是何处,师傅也不知死活。更要命的是,他饥火难耐,浑身发冷,只好缩成一团捱着。
过了一刻,顶上头却传来一阵木板摩擦的声音,一道光亮照了进来,侯六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一间地窖,周围的泥壁砌制得很粗糙,只见一个黑衣矮胖汉子从上面沿阶梯走下来,挨到他面前道:“你这个克什个,该吃饭了。”
侯六道:“你们要杀了我?”
那汉道:“杀不杀你这小贼,我也不晓得。只知道现在给你送吃喝。”说着便递与他碗筷,侯六双手上的链子,正好连在一起,中间又接上脚镣,并不耽搁吃饭解手,但是由于中间相接处很短,所以只能弓身而坐,站不起来。
眼下侯六扒饭,却觉得那汉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人物粗朴,也许能套话,便道:“我师傅是死是活?”
那汉道:“那鸟道士可能活着,但是我家主母却要命了,那子弹先打中的她,崩碎了胸骨,再打中道士时,子弹已经不那么狠了,我家主母里面的伤都搅碎了,目前正发烧吐血,昏了一天了!”
侯六刚要骂活该,却生生收住,道:“大哥,你这里到底谁为主人?”
那汉子听了,突然面目狞恶起来,粗声道:“你这贼子,不过一个阶下囚,打听这些作甚?快吃,吃完了我好走人!”说着便是一抬脚,跺向侯六的脚。
侯六憋着气,任他打骂,乖乖吃完,那汉不再多言,收拾一番便出去了。
侯六吃完饭,身上便暖了,他在暗中摸索着脚镣,想找出一丝破绽来打开,然而刚晃了个晃锁链,头顶便传来一阵咚咚的声响,有人在跺着地牢顶口的挡板大骂道:“杀千刀的贼子,给爷爷老实一点!不然下去敲烂你的狗头!”
侯六暗暗的呸了一口,依旧摸索镣铐,过了好半晌,却失望的发现,那镣铐根本就打不开。他歪在地上的稻草上,迷糊便是一梦。直到被人套了黑布口袋,提着往上走去,他才打了个激灵醒来。
他心中腾起一股恶感,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等摘了套头的头套,侯六被一团麻布塞了嘴,紧接着被几个汉子摁上一个台子,那台上铺了白麻布。他被依前缚住四肢,成大字仰面朝天摆在台上。外边似乎是白昼,他心中虚虚一算,应该是自他被绑的第三天了。
他虚眯起双眼来,发现上方出现了那个洋人的脸,而另外一人立在他脚边,却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看不出模样。那洋人摆弄着铁托盘里的什么东西,低声用洋文问那个蒙面人,那人也用洋文哼哼的应答,那声音俨然就是昨天最后发话的那人。
侯六死死的盯着他,心中猛然惊觉,这人他兴许见过,但绝对并不认识。他活了二十二岁,近六年却几乎都呆在京城,接触的人无非是军营里的军官,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跟他打过照面的军士,也许和数百人一起喝过酒,也许和几个营一起操练过,也许是某个上司的亲兵——但无论如何,侯六都无法仅凭声音将这人和见过的人对上号。
那洋人在侯六的肘弯处擦了擦,然后拿出了一柄形状奇特的小刀,在上面划了一下,那刀子的冰冷一下切近了侯六的肉里,血便洇了出来,洋人不慌不忙的拿起一个细长琉璃管,盛着那些血液。
侯六咬牙瞪眼的看他施为,须臾,那琉璃管装满,洋人收起家什,将那管血装好,却加进去了什么东西,摇晃了一下,接着又来揉捏侯六的肘弯伤口接血,如是四五回。侯六渐觉身上冰冷,眼前也起了黑雾,他勉强支撑,看那个洋人最后拿出一个式样熟悉的瓷罐,用长镊加出一物来。
侯六惊惧的打了个哆嗦,那物在镊子的末端慢慢扭动着身子,探头探脑,即使细小如线头儿,侯六依然认得,这是那种伊布里邪虫。他心中泛起恶心来,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见那洋人将虫子放在侯六肘弯的伤口上,侯六感觉到那虫子蜿蜒着爬过他的皮肤,那冰凉粘湿的触感,并着原先他脑子里那伊布里邪虫丑恶的形态,那种彻骨的恶心,使他发疟疾似的打起哆嗦来,他不禁狠狠的挣动起来,可是束缚太紧,徒挣出一身汗来。
他感觉到肘弯伤口的皮肉似乎被轻轻拨开,有些刺痛,接着便是一阵麻,伤口便没了知觉,那阵麻感慢慢上下行走,须臾,他便感觉不出整条胳膊的存在了。
侯六咬紧牙关,脑子里却昏昏然。他心道,这虫子难不成钻进我的体内,还只是单单咬啮在伤口上吮血?然一条手臂都麻木了,也许这虫子的口里有毒,如果真中了这毒,会不会变得和那些伊布里邪虫附身的妖人一样?若是如此,不如趁早寻个机会自我了断,免得变作不人不鬼。
他这样想着,觉得心里突然豁达起来,心道最坏无非就是一死,二十年后便又是一条好汉。他心里一宽,便有些迷糊,不知那洋人往后的作为。半晌之后,便有人将黑布套在他头上,给他戴上镣铐,依旧架了出去扔回地牢。侯六趴在地上,昏然了一刻钟之后,慢慢清醒过来,他摸索着去触摸那条受伤的胳膊,发现还是没有感觉,不禁咒骂一声,——居然还是右臂。
肘弯内侧有一道一寸来长的伤口,已经缝合,他略略的松口气,用手指在四周轻轻划动着,一个不提防,他摸到了一处突起,就在在伤口往上的一寸多的地方,他沿着那突起的形状研磨着,觉得似乎是一个长条的鼓包,正疑惑间,那鼓包却动了动,哧溜一下游到了手指点着的肌肤旁边。侯六不禁大为骇异,几乎尖叫起来,那洋人果然把虫子放进他皮下了,狗日的!
按说来人的肌肤腠理并非一汪血水儿,一个虫子在皮下游东逛西,怎会不疼?侯六狠狠地掐了一把那虫子的所在处,果然那虫又溜到了别处,他却毫无感觉,摸着自己的胳膊,就像摸着一段烂木头一般,顿时心如死灰,心道:也不等老王来救,我便即刻自行了断。他望向四周,在漆黑一片里摸索,希图找到一条绳索之类的物事,然而地上光溜溜的,即使有绳索,亦无可以悬挂的房梁,即使有房梁,亦无能踏脚的板凳,显然自缢不成。
他又想触壁而死,自己在地上把头砸个窟窿倒是十分容易,可戴着连在一起的镣铐和脚镣,站直都困难,便无法助跑,也就缺了那股冲劲儿,想要一头撞死也着实很困难。
最后,只能剩下咬舌。侯六吐出舌头来,放在上下牙关中央,狠命一咬,结果舌头却不由自主的往后一缩,只咬到了舌尖儿,疼的他痉挛了一下,眼泪都出来了。
折腾了一番,侯六不由的苦笑起来。列位看官,有道是千古艰难惟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侯六心中未必就存着必死的信念,所以自然寻死无门。
他自己也渐渐明白了这个理儿,干脆吐干净嘴里的血,蜷缩着养神想对策。不知过了多久,那上方又有一个人提着食盒子,下的地牢来,侯六挣扎坐起,借着那人带下来的灯笼光看了看,却又是上回那个矮胖汉子。
此时,那汉子似乎比上回更加阴沉,嘴角往下耷拉着,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狠狠的端出一碗饭来,往侯六脚边一砸,道:“快吃!却还磨蹭,真是讨打!”
侯六心念转了转,软声道:“大哥莫急,我快着些便了。”
那汉子没搭话,往边上一坐,长叹一声,咯咯嘣嘣的咬牙。侯六扒着饭,觉得这汉子并非针对自己,便试着搭话道:“不知大哥有何心事?却说来听听不妨?”
那汉子恨道:“你这嘬鸟!却又来耍嘴,若非你们,我家主母主母怎会变得不人不鬼?要不是昨天那狗洋人,她又怎会险些丧命?!”
侯六听他骂洋人,便知他恨那洋人打伤了那个妇人,便道:“大哥莫急,你家主母现在如何?可曾送去医治?”
那汉子呸了一口道:“狗日的洋人,不过是跟我们的祖宗有些瓜葛,却把我们不当些人!因为是枪伤,他不允叫郎中,怕走漏了消息,眼看主母高烧昏迷,两天水米未尽,只能等死!”
侯六心中咯噔一声,脑子里腾起了一个念头,便小心翼翼道:“我的有一个姓王的兄长,精通西洋医术,最擅长治疗枪伤,不管伤的多重,哪怕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他也能给救回来,不如——”
那汉子警觉的看着他,一下站起,低声喝道:“你这狗贼,如何又来诓骗我?你不过就是想逃出去而已,少胡说八道!”
侯六见他不自觉的低声说话,心中一喜,诚恳道:“实不敢相瞒哥哥!我也确实想出去,但王神医也是真的!他就住在我家宅中。你家主母的枪伤延误不得,哥哥还是速下决心。那洋人不是人,实为妖怪。大哥们若还跟着他,早晚性命不保,闹的决裂,还不如趁早离去,还能救你家主母一命。”
那汉子冷冷的盯着他,却不发言。侯六心里打鼓,却依旧摆出一副诚恳哀求的表情来,以期奏效。
半晌,那汉子低声道:“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况且带着主母和你从这里逃脱,如何容易!”
侯六松了口气,心道这汉子心思已经被他说的活络,便道:“哥哥莫急。我且问你,我那师傅那里去了?”
那汉慢慢坐下,凑过来低声道:“说来也怪,我们看他和主母都中枪倒在地上,便去抬主母,顺便绑他,谁知刚一松懈,他却睁开眼,凌空而起,踩着我等的肩背,往屋檐上一跳,逃跑了!他可是身重三枪,还有一枪穿胸而过呀。可是似乎也没流多少血便止住了,居然还有劲儿逃,真神人也。”
侯六想起他被蒙上眼后的那阵骚乱,心知道李道士居然能逃走,不禁松了口气,便干脆忽悠道:“我也不瞒你,我师傅是神仙,乃是二郎神下界,玉皇大帝的女婿,王母娘娘的外甥(真能忽悠)!等他集合了人马,便会杀回来,你们若不早做决断,到时都得被他逮住送官砍头。”
那汉子打了个寒噤,道:“小厮莫胡说,且好好想想如何逃出!”
侯六道:“你先说说,洋人到底和你们里的谁一伙?那个蒙面人又是谁?”
那汉子道:“我们只听主母的,跟洋人无干系。之所以跟他们干,是因为我们那祖宗临着被你等捉走之前,告诫我等去京城,找一个小官接头,之后便听那个小官的。可是那小官不露真容,却和洋人搅在一起,我等皆是气不忿,想要反他,无奈主母约束,所以一直未曾起事。其实也就是那个小官和洋人两人一伙,再没有别人了。”
侯六道:“他两个时常都在这里吗?从来不出去?”
那汉子道:“正是。——不过,明日他们似乎要出去一回。倒是个好时机,不过主母不知能不能撑到那时。”说着便又咬起牙来。
列位看官若是还记得,这明日,正是查理王和李二猧冒充大锅伙,去五棵柏接头的日子,到时候,那洋人领着蒙面小官,便不在宅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