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那支签上写着的分明是大凶的谶语,李道士只瞥了一眼,脸上未尝有半分声色,又交还给修先生。那修先生见他没有反应,便苦笑道:“这是大凶之兆。道长此去,务必保重。不过,还请道长放心,只要侯六来江南找我,不管有没有道长跟着,我必不食言,定然尽力而为。”
那李道士听他说的郑重,不禁转身,冲他拜了一拜,然后一言不发的拉着侯六就走出门了。
再说王典仪,查理王和段继云这边,三人由王典仪带着,去了城内的都城隍庙一带,那市场上布匹,毛皮,干肉,香辛料,牛马,猫狗,什么都有,那王典仪却看也不看,在前头引路走的飞快,七拐八绕之间,三人已经穿过了集市,拐进一条小巷子里,查理王正不知他要干什么,那王典仪却低声道:“到了地方,别乱说话,省的惹事。”又扭头对段继云说:“劳烦段道长,把你的烟枪灭掉,揣到怀里,不要拿出来。”那段继云咧嘴笑笑,便也照做了。
王典仪带着他们走进一个小宅门儿里,那宅门里像个葫芦一般,口儿小,里面大。有服色一样的人来来回回地走,皆是束身短打,形色匆匆,时不时瞥他们一眼,便侧身走过。不一会儿,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过来道:“谁介绍你们来的,可有凭证。”
王典仪塞了点碎银子给他,道:“提督学政张大人。行个方便。”
那人上下将他看了一眼,打了个手势,叫他们跟过来,须臾到了一处仓房,那查理王闻得一股火药味儿,心道:“莫不是卖炮仗的?”
那汉子从角落里搬出来个箱子,打开来,只见那箱子里全是一节一节的竹筒子,塞得满满当当。每个竹筒都从中间劈开,缝隙却被黄泥抹得严丝合缝,只在竹筒一端引出一段芯子,不长不短,约莫半尺。
查理王顿时悚然,知道这乃是民间私制的炸药,对于不太好开的门或者挡路的山石,塞个竹筒到下面,引燃芯子,往往就能炸出大豁口来。民间私采硝石矿,本着一硝二硫三木炭的配比,制成黑火药,列位看官,原本这火铳本为中国人发明,始于宋朝,兴于元明,但后来其发展却渐渐远远滞后于西方了。
眼下那汉大声说到道:“你给多少?”
王典仪比了个数字,又道:“还要纯药三十斤,五个火铳。”
那汉古辣的笑了一下,道:“那你总共能给多少?”
王典仪呵呵笑道:“你要多少?”
那汉不笑了,拉下来脸道:“五百,少一文都不行。”
王典仪依旧微微笑道:“四百。多一分不要。”
那汉半天没作声,恨恨的看着王典仪,许久才道:“四百可以,得抽走十个竹筒。”
王典仪哼了一声,笑道:“你当我是外行?抽走十个,剩下这些在箱子里嚯嚯啷啷的,岂不会出事?你想把我们都炸死?”又转头对查理王和段继云道:“走吧,换一家。”
那查理王在旁边看得不明就里,听他说要走,只得晕晕乎乎的转身就走,可是还没到仓房门口,却有几个彪形大汉在门口堵了过来,王典仪见状不妙,冷声道:“你们干什么?”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那个跟他讨价还价的汉子凶巴巴的道:“我看你们不是来做买卖的,而是探子。还想溜走?呆会儿便统统打断腿,扔在乱坟岗子里埋了,看你们能猖狂到几时!”
此时那几个彪形大汉早就磕磕巴巴的拧着指关节,虎视眈眈的围了过来。眼见就要有场混战,那王典仪却不慌不忙,也不进也不退,立在原地,朗朗的笑了一声,道:“就凭你们几个货色也想成事?白狼在此,不怕死的便放马过来。爷爷在这里候着!”
查理王心中几乎惊呼一声,道是这老老王真会唬人!他正要掏出枪来,也吓唬吓唬那帮人,却见那几个围上来的汉子有些犹豫了,一个个站在原地不肯上前,有些犹疑的神色。
身后那汉子啧啧疑道:“你是白狼?看着不像啊。”
这时候,那段继云却一收那身松垮之气,站立的像一株松树那样直,脸上也摆出一副凛然的神色来,学着李端白的神态闷声说:“白狼在此。谁敢过来?”说着便拔出剑来,横在身前。
这下那几个汉子倒都不做声了,低声嘀咕起来,然而又不肯退后,一时间几个人便那么对峙僵持着。
这时,那仓房深处却传来一声苍老的言语,慢声道:“退下吧,做买卖便是做买卖,做买卖就得许讲价钱,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嘛。那道长,你也把剑收起来吧。四百就四百,算老儿我给你们赔不是。”
那些汉子闻言,便转头走出去了。三人也就转头看去,只见刚才那讲价的汉子从里边搀出一个老儿来,约莫七八十岁,却脸色红润,说是在搀,其实那汉子也不过是弯腰做出恭敬的样子,略微的托着老儿的手臂。其实那老儿行动利索,腰杆挺的笔直,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们三个。
那王典仪也知道借坡下驴,见好就收,忙拱手谢道:“多谢老丈。刚才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他便立刻拿出银票来填了,两厢验看了,递与那汉子收好。那汉子便道声失陪,抬脚出门去兑,只留那老儿在仓房里和众人说话。
那老儿倒也不多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把众人逐一看遍,却渐渐露出嘲讽的神色来,道:“官人撒的好大谎。那个道长,你装白狼虽有三分像,还差着不少哩。我见过白狼,他不是你这副容貌。”
段继云也不惊慌,笑道:“在下姓段,是李端白的同僚。”
那老儿笑吟吟的望着他,半晌才道:“若是恁地,就请道长见了白狼,替老儿我捎个话,说白水县的文则安对他说,东西收的很好,不劳他费心。”
三人听得莫名其妙,只得恭敬依从。须臾,那汉兑了钱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勒令众汉子将那一箱竹筒,一袋黑火药,五个火铳码得整整齐齐,包的严严实实的放好了,替他们装到马背上。
三人也就牵马出来,路过都城隍庙时,又采办了些吃喝用品才回去。深冬时节,白昼短暂,此时天已经擦黑了。等到得驿馆,李道士和侯六早就等在那里,五个人草草吃些饭,便早早入睡了。
第二日五更天,众人便打点好装裹,驰离了西安府。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赶路甚急,那段继云倒也不跟查理王等人多话,只在前方引路,闲了时,便悄声跟李道士说上两句,那声音放得极低,好像专门不想让众人听见一般。
一日,众人在黄河边的小镇上歇脚,刚进了客栈将行李放下,那段继云便转身出门下楼去了。
查理王见他不在,便对李道士道:“那个强奸犯靠的住吗?我前日还听你说,他和粟特方士和解了,也吃过了解药。”
李道士听了,几乎失笑道:“你怎么这样说他?他的那些烂事我也不晓得。但他也不过是领个路而已,到了地方就让他走便是。”
两人正说话间,门却开了,查理王抬眼看时,只见那段继云立在门口,低声笑道:“强奸犯在这里,叫你们下去吃泡馍。那个王家小子,背地里说人可真不痛快呀。”
查理王一时有些挂不住脸了,期期艾艾道:“段道长,我一时口快,你别计较——”那段继云接口道:“不计较,我和那千金小姐是两厢情愿,顶多算是和奸。王家小子,这腌臜事儿若要放在你身上,就肯定是强奸了。”
查理王急眼道:“放我身上怎么就肯定是强奸了?”
那段继云看他跳脚,便朗声大笑着转身走下去了。他人虽不见了,声音却还飘在下面,衬着咚咚的脚步声,愈发清楚无比:“人家姑娘图你什么,猪八戒背一捆烂套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
查理王吃了个瘪子,登时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然而,他自谓失言理亏,倒也没再言语。只是一连几天都沉着面孔。
这日来到黄河滩上金城城门前,已经是日暮。一同进城门的,还有一位羊倌儿,只见他穿着翻毛的羊皮袄子,头上系着白羊肚儿的手巾,正站在羊群里挥着鞭子,赶那些羊进城。
侯六一见这群白羊,间杂有些黑羊混在里面,顿时勾起他和李道士相识之初的往事来,无端的便有些发怵,他一边驱着黑驴,一边问李道士说:“师傅,这群羊里可有古怪?”
李道士大致扫了一眼,却慢慢微笑起来,轻声道:“谢必安,范必救兄弟混在里面,不过不碍我们的事。”侯六一听,便更觉惊悚,原来这谢必安范必救是黑白无常二使的名讳。眼下这勾魂二使不知为何,却化为黑白两羊,混在羊群里进城,殊为蹊跷。
五人进城落脚,谁知沿街家家客栈都关了门过年去了,只有街尾的一家小客栈还开着张。众人甫一进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后生迎出来招呼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本店预备着陈年好酒,火上煨着好羊肉。”王典仪一边着他引众人上楼放行李,一边埋怨道:“你这店中怎么就你一个伙计?难道都过年去了不成?也不怕忙不过来。”
那后生一边卖力的洒扫,一边苦笑道:“客官教训的是,以前家母身体康健时,尚能帮忙招呼。现在她正生着病,只能卧床了。”那后生说着,脸上浮出一缕忧戚之色,他又道:“客官有什么吩咐招呼我便是,我这便去饮马。”
正说话间,外边却传来一阵羊叫,那跑堂后生赶紧干完手中的活计,挽着袖子跑出去了。只听得外边的羊倌儿道:“小哥儿,俺今日进城完了,要在你这里住一晚,羊也要赶进去,你看看…能不能给俺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