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侯六瞒过了道士,独自一个跟那女子出了庙门。
列位看官都比侯六明白,这荒郊野外哪有什么良家妇女,那女子分明是个鬼怪所变。但侯六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况且刚才又睡得迷迷糊糊,眼下很容易便被鬼怪所迷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见那女子在前边走着,那宽腿裤下面,是一对穿了高底小鞋的三寸金莲,走起来一蹦一跳,非常奇怪。
侯六起初并不在意,后来被夜风一吹,瞌睡醒了一点,便觉得非常蹊跷。他小的时候,也常听老人们讲一些鬼怪玄异的传说,其中便有缢鬼,也就是吊死鬼找替代的故事。
传说这缢鬼,并不以死时舌张目突的可怕形象示人,而经常变化为美女的形象。识别缢鬼的唯一方法,就是看它手里有没有上吊用的麻绳裤带之类的物品。
侯六停住了脚步,从后面观察那女子,见她手里并无麻绳,心下稍安。那女子见他停下,便也止住脚步,转过身来,却是笑吟吟的一副笑模样,半蹲下身子道了个万福,便开口说话了。
只听得她一条娇软喉咙,莺声呖呖,道:“小哥哥,奴家把你叫出来,就是不忍心看你送命,特来告知一事。”
侯六一听,头发都竖了起来,忙问是什么事。
那女子便道:“小哥哥,你可知道你跟着的那道士是什么人?我实言相告,那道士乃是一头五百年狼妖,你若再不快些逃命,终要被他所害。”
侯六被她一说,勾起晚上的回忆。那时他被恶鬼所化的白羊困在幻境里,眼看要被恶鬼所害,是一头身形巨大的白狼咬死恶鬼,救了他的性命,可眼下这女子说道士乃是狼妖所变,不由得相信了几分。
那女子看他脸色阴晴不定,便道:“小哥哥,你过来些,奴家告诉你一个解脱的方法。”
侯六迷迷瞪瞪,正要上前,突然发现那女子袅娜的细腰上,赫然系着一条麻绳,腰侧还拖了好长一段,把好好的一件竹布褂子都勒的皱巴了起来,不禁大骇,那冷汗都顺着腮帮子流下来了。
那女子不明所以,见他不上前来,便慢慢上前接近他,嘴里尖声尖气的说:“小哥哥,你过来些嘛……”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去解腰间的麻绳,一面蹦跳着向侯六靠过来。
侯六一看,扭头便向庙门跑去,心中的骇异达到了顶点,他跑的几乎达到了平生最快的速度,那呼呼的风声从他耳边划过,一边跑,一边大喊:“李道长,救命啊!”
话说,初始时侯六与道士相识,便互通了姓名,侯六斗大的字都不见得识满一箩筐,所以当道士说:“在下名曰李端白,无字”时,他也听不太懂,因为他并不晓得名和字的区别,名字名字,有名还有字。他对道士心怀敬畏,不敢胡乱称呼,便称其为李道长。
刚才侯六尾随着这女子,一直行至一颗歪脖子槐树下,那槐树离庙门不过百十米远,侯六一个半大小子,撒丫子狂奔,一眨眼功夫也就到了庙门口。
只见庙门口站着一人,正是那道士李端白。
见了道士,侯六心里就不害怕了,他往前一扑,正好扑在道士跟前,道士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颈子,往自己身后一丢。
侯六摔在道士身后的土地上,吃了一嘴泥,慌忙爬起来,这才敢从道士身后探出头来,去看那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站在离他们几丈远处,那面庞哪还有初始时娇滴滴的模样,早就目突舌张,呵呵喘息,那捏着麻绳的一双手,长出了青紫乌黑的长指甲,根根尖利如钩。
那女子显然是忌惮着道士,在原地蹦蹦跳跳,就是不敢过来,须臾,她往地下一坐,捂着脸嘤嘤的哭起来,那声音惨厉尖锐,听得人耳朵直发麻。
道士冷眼看着她,良久才道:“那边坐着的缢鬼,有何冤情,不妨直说。”
那女子闻言,登时不哭了。只见她抹了把脸,站了起来,片刻间居然又变回了起初那幅娇柔模样,慢慢道:“奴家本是离这里十来里路的大杨庄人氏。五十年前的夏至,奴家回娘家经过这座寺庙,不想天降大雨,便入寺中躲雨,没成想寺中僧人起了歹心,将奴家骗入后堂,轮番奸污,事毕之后又将奴家赶了出来,想来是知道奴家脸皮薄,羞于告诉家人。奴家是好人家儿女,那里受过这般羞辱,便气不过,见寺边有拴牲口的麻绳,便拾了一条,挂在庙口的槐树上自缢身亡了。那庙里的僧人见了,悄悄把奴家解下来,连同麻绳一起埋在槐树下。奴家冤不得伸,苦不得脱,且尸身日夜受虫蚁啮咬,灵魂不能入轮回。今天幸得遇两位哥哥,若可怜奴家时,便将奴家尸身和吊死奴家的麻绳一并掘出烧化了,也是一件天大的功德。”道士却不为所动,冷冷的瞅着女子,默默无言。
侯六在一边听的倒是非常唏嘘,他未经世事,心地柔软,便道:“姐姐不用担心,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
女子一听,心中自然非常欢喜,便道:“恩公大德,无以回报。奴家知道这庙里和尚的藏钱处,就在佛像的后面,不如奴家带二位恩公去取如何。且搭把手给奴家,奴家便只给哥哥看。”
侯六一听有钱,欢喜得都没边儿了,马上从道士身边挺身走出,晕晕乎乎就向那女子走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女子颜色一变,手中绳索早已飞出,啪嗒一声落在侯六的颈子上,像蛇一般骤然收紧,这一下勒得侯六气儿都喘不上来,舌头都伸到了嘴外边,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
道士却不慌不忙,右手一翻,一丛黄白色的火苗便从他手中窜了出来,各位看官有所不知,这乃是道家的三昧真火,若是阴灵鬼怪着了半点,顷刻间就能化成灰烬,却不会伤生人丝毫。道士往前一探,便揪住了麻绳的尾端,那火忽的就从绳子上蔓延到了女子全身。
在熊熊烈焰中,那缢鬼惨呼声声,转眼间身体蜷缩成一段黑炭,烟气焦臭难闻。
那缢鬼转眼间便没了声息,只留下侯六在一旁呆坐,过了好一阵,他才扒拉了一下脖颈间麻绳的灰烬,慢慢爬起来,嗒然若丧。
道士也不看他,自己进了庙门,把那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拢了拢,把火又烧的旺了些。然后他从褡裢里掏出一铁皮小罐来,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原来这道士李端白从陕甘那边过来,铁皮罐里装的是关外的烈酒。
列位看官,在这里我必须明确一下这个故事发生的年头,乃是清末同治年间,约公元一八七〇年左右,熟悉历史的看官肯定知晓,那个年月,陕西甘肃地区正闹回乱,这场战乱被视作冷兵器时代最后一次超大规模的种族屠杀,并极大地改变了陕甘两省的民族分布。这里就不多讲了。
书归正传,道士把烈酒一口气喝的干净,那脸上红云乱飞,两只眼睛像是硫磺火一样明亮。侯六心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闯祸,也不敢看他,两只穿着烂布鞋的脚蹭着地面,眼睛却瞟着庙堂里拿几尊佛像。
列位看官,你道这侯六为什么要看佛像?原来他自小家贫,不免要人穷志短,刚才听见那缢鬼说佛像后面藏了和尚的私房钱,不免就惦记上了。
他见李道士不理他,干脆绕道佛像后面翻看起来。
李道士道:“你干什么?”
侯六闻言,立马停手,嗫嚅道:“刚才那女鬼说佛像后面藏了和尚的私房钱,我想…若是能找到,我们路上岂不是宽裕一点……”
李道士哼笑一声,道:“侯家小子,我问你,这世道,连人都不可信,鬼能可信吗?”
侯六听见,不由得羞惭满面,讪讪的住了手。
李道士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跳到一尊菩萨像后面,一脚便将那泥胎踢翻,那菩萨乃是地藏王菩萨,年头太久,泥像上的釉彩都剥落了,露着黄泥茬子。李道士一脚之下,那泥像轰然倒地,声响巨大,尘土飞扬,却从佛像后面滚出一个咕咕噜噜的东西来,那东西一直滚到庙堂里的阴影处,撞上墙壁才不动了。
侯六见状,连忙跑过去捡起来,拿到火堆旁边一看,吓得撒了手,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财物,而是一个骷髅头,上面粘连着的皮肉已经**干缩,两派白森森的牙齿,咧着大嘴,像是在无声的嘲笑着侯六。
还没等侯六回过神来,身后又是几声巨响,瞬间佛堂里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原来是李道士将另外几座佛像也踹翻了。
众位看官有所不知,这侯六的双亲,生前便虔诚信佛,尽管平日里手头拮据,也常常去庙里捐一点香火钱,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之下,侯六也知道敬佛礼佛,眼下他顿时觉得这李道士居然毁僧谤佛,不由得出声制止。
谁知这李道士又冷冷的笑了声,道:“五十年前,这里的僧人在它们眼皮底下逼死良家妇女,而今,世间生灵涂炭,妖孽横行,你口里的佛祖究竟在哪里?”
侯六知道他发了酒疯,就不敢再多言一句。心想,自己的双亲生前不茹荤酒,常常扫地顾着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常受地方豪强的欺压,家中一贫如洗,最后双双得病而死,不由得唏嘘起来。
李道士又道:“那侯家小子,咱们说不到一处去了,等到天明,各奔东西吧。”
侯六一听,就跟被母兽丢弃的幼兽一般惶恐起来,在那个瘟疫横行的古镇,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他晓得,眼前这位李道长,没准耳力极好,早将那缢鬼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侯六疑心他并非人类。
侯六当下便扑过去扯住道士衣角,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
道士道:“你想跟我一路,必须答应我几件事,第一件,我的事不要多问,就是听见看见了什么,也要装作不知;第二件,平日里不许贸然自己行动,也不许多嘴,免得闯祸;第三件,到了江南,你我二人就需分道扬镳,到时候我就不会再和你一道了。”
侯六一听,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他也依了,忙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答应下来。
到了天明,李道士从褡裢里掏出一件道袍来,让侯六换上,并嘱咐他若有人问起,便以师徒相称。二人踩灭了篝火,便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