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林看书看得快,再偏头往窗外看时,天色刚晚,雨已经停了,晚霞满天。她手指轻点桌面,忽而站起,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坐下。
如此反复两三回,谢宝林终于下了决心,走出门外,正巧望见有个小宫女提着个普通的食盒欲要出门。
谢宝林便叫住她:“给谁送饭?”
小宫女是在小厨房做烧火丫头的,哪里跟皇后说过话?如今被皇后这么一问,当即吓得不轻,忙要行礼,手忙脚乱的,险些将食盒给扔了。
“回,回皇后娘娘,这是送给华阳宫的药。”
小宫女声音细若蚊蝇,谢宝林差点没听见。若不是听明白小宫女话中的内容,谢宝林只当是哪里的蚊子哼哼。
给华阳宫送的药?
谢宝林目光便略略嫌弃地落在那个发旧的食盒上,她忍着内心的不适走上前去,低头仔细瞧了瞧。食盒大约是暗红色,材质不明,当她看见食盒下方那块黑漆漆的油渍时,她当即耐不住,吩咐道:“去换一个。”
看看,这食盒都不知道用了多久,脏就罢了,它还破啊,食盒盖子还缺了个角。
谢宝林觉得颜华是会错意了。她送药可不是为了埋汰王令宜。兴许是她方才的语气不对?
而且还叫一个烧火的小丫头去送?就这么个破盒子,还嫌凤仪宫丢人丢不够?王令宜要是敢让人送来一个这样的,她肯定二话不说就扔出门外了。
小宫女看谢宝林语气还算温和,便大着胆子道:“娘娘,厨房就剩这个了。”
谢宝林心思转了转,知道食盒都专门收在一个地方,像这个烧火小丫头,是没有资格去动的。
“去跟厨房说,拿个最好的。”谢宝林刚说完,自己思忖了一下,觉得送个还是不能太隆重,免得王令宜蹬鼻子上脸,又改口道:“换个中等的。”
小宫女应了,行礼忙回小厨房去了。
在厨房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小宫女拎着那个不错的食盒,腰背也挺直了些,步履轻快地走出厨房。
刚出凤仪宫往路上去,小宫女便愣住了,甚至忘记行礼。
她看见在夕阳之中,谢皇后就立在路边,面部轮廓也柔和了几分,美而大气。皇后看过来时,眼眸漆黑而幽深,有如静水深流。
“娘娘?”小宫女迟疑道。
谢宝林笑笑:“本宫也去。”
小宫女问:“那要同颜华姑姑讲吗?”
谢宝林用食指轻轻按了按嘴唇,压低声音道:“谁也不告诉。”
小宫女连连点头,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甚至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路。
雨后天空十分晴明,地面上的水洼大大小谢宝林小心绕着走,然后从地面积水中看到了映在里面的漫天霞光,以及她弯起的嘴角。
走到华阳宫时,药刚刚凉得温度差不多,谢宝林站在华阳宫外,抬头扶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娘娘,奴婢敲门了。”小宫女道。
谢宝林点点头,就在小宫女手刚捏住门环那刻,谢宝林又道:“先等下。”
说着,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带系好了没有,裙摆上有没有泥点,鞋面还干不干净。
小宫女不敢回头看,直到听见身后的皇后娘娘说:“敲吧。”她才敢动作。
还是上次那个宫人来开门,仍是开了一人宽的,道:“我们娘娘尚在禁足中,您请回……吧。”
话说到后头,宫人就管不住舌头了。
因为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背后,稳稳当当站了一尊大佛。
宫人连忙大开宫门,伏地道:“见过皇后娘娘。”
而谢宝林却在思索着,她还没下令解除王贵妃的禁足。不过……有李景文这个人在,谢宝林不是很放心,于是她心下轻松地决定:那就让王贵妃再多禁几天,别有事没事开门叫人进去。
“本宫不能进去么?”谢宝林问。
皇后语气很淡,甚至可以说温和,但再温和,宫人也自然不敢说不是。这宫里还能有皇后不能去的地儿?他便只能引着皇后往正厅走。
虽然尚有天光,此刻华阳宫院中的石灯柱却都已经点亮,散着融融的暖光,让谢宝林心生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在回家。
宫人脚步很快,便叫出合姜:“好姐姐,皇后来了。”
合姜一愣,连忙出门相迎,那双灵动的杏眼迅速将皇后周围扫了个遍,只看到了一个小丫头,没见着榕西。
“不知娘娘驾到,请娘娘恕罪。”合姜恭敬行礼。
谢宝林道:“贵妃呢?”
“贵妃……”合姜犹豫着,不太敢说。
“说。”
合姜抿了抿嘴,小声道:“贵妃娘娘方才冒雨回来,病情又严重了,现下正在净房泡药汤。”
谢宝林淡淡应声,随即道:“本宫进去等。”
合姜语气委婉地拦了拦,却又不能阻挡坚决要进寝殿等的皇后,欲哭无泪,一张小脸眼看着就皱巴到一起。
谢宝林让合姜接过带来的药,自己则随后踏进寝殿,待到合姜要去给她倒茶,谢宝林便状似无意地说道:“榕西喜欢吃鲫鱼。”
合姜:!!!
“本宫不喝茶,你退下吧。”谢宝林道。
合姜本觉得皇后似乎知道了自个儿的心思,有些惊讶,皇后提点自己时,又有些欣喜。不过皇后在贵妃宫里还是太自由了些,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退下了。她打算就在寝殿门口守着,万一皇后欲要对贵妃不利,她也好进来救贵妃。
谢宝林端正地坐了一会儿,本以为那王令宜很快便能出来,可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儿,便有些坐不住。
药汤也就凉了吧。
谢皇后认为自己有必要前去提醒一下,便端起药碗,慢慢走向净房。她在门口站定,腾出一只手来,本打算敲门,可转念一想,王令宜正泡着药汤,想必是不能过来给她开的,还是她自己进去好。
谢宝林就面上毫无羞赧之情地推开了门。
原本谢宝林已经准备好闻王令宜净房里那股子香得让人发晕的熏香了,可进来才发觉,这里并没有点熏香。整个净房有股淡淡的药香味。
她抬眼,看见挂在屏风上的王令宜的衣服,还是雨淋过的,往地上看,还滴了好些水。
抬步绕过屏风,谢宝林便在缭绕雾气中看见了趴在桶边上,歪头睡得正香的王令宜。
这浴桶下方烧着炭,能保持浴桶内部水温。
谢宝林看她睡得不省人事,再看她白花花的肩背,隐约还能从侧面看得见她身前起伏。她便暗想:这就是一桶水煮王令宜。
她将药碗放到净房中放着瓜果的小桌上,转而走至桶前,本想伸手戳戳她的肩膀,没成想王令宜此刻却是换了个方向。
谢宝林来不及收手,食指便若有似无地点在了王令宜汹涌的波涛上。
谢宝林:!!!
她愣在原地,然后猛地后退一步,看着近乎躺在桶里的王令宜,内心复杂非常。但又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走了走。
王令宜身子开始慢慢往药汤里滑,眼看着口鼻也要没入药汤,谢宝林十分看不过去,眼疾手快地揪住了王令宜的……发髻。
王令宜被揪疼了,当即睁开迷蒙的双眼,然后她就望见了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稍稍提溜起来的女人。
“谢宝林,你下手太黑了。”王令宜只能在浴桶里坐直身子怒斥,不敢当着谢宝林的面换衣服。
谢宝林对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向来没话说。
“你声音能不能再粗点。”谢宝林嫌弃地别开了眼。
王令宜这才又轻咳几声,她声音已经十分粗哑了。
“你来做什么?”王令宜开始质问。
谢宝林挑眉,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衣服,道:“送药。”
王令宜想做出一个不领情的神情来,却最终按耐不住露出一丝笑来。
谢宝林道:“王令宜,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好玩?”
“没有!”王令宜回答得斩钉截铁。
谢宝林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那好,那你方才跑什么。”
王令宜却闭口不想再答。
谢宝林却道:“你走之后,我去追你了。”
王令宜目光闪了闪。
“但在门口遇到了李景文,所以没追到你,害你生病,是我的错。”谢宝林道,“我在想,是不是我在你面前,就真的让你害怕?”
王令宜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怕。
谢宝林的目的暂且算是达到,便抱之一笑,轻声道:“这样就好,穿衣服吧。”
“你想看本宫换衣服吗?”王令宜见谢宝林好说话,心下轻松起来,便略略挑衅笑道。
谢宝林这次道:“你不想让本宫看吗?”
王令宜顿时羞得低下了头,然后往外轰谢宝林:“你给我出去。”
“谁想看似的。”谢宝林哼声,转身绕出屏风。
王令宜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是觉得不能平静,她不由得感慨:为什么每次调|戏完谢宝林,脸红的总是自己呢?一定是谢宝林脸皮太厚。
而谢宝林站在门外,稍稍闭了闭眼。
她后悔了。
她应当脸皮再厚些,赖在里面不走。
可已经出来的人还怎么进去?谢宝林陷入了沉思。
兴许是觉得谢宝林在外面,王令宜迅速唤人进来换了水。洗完她就拿起干净衣物穿得飞快,正穿中衣时,余光扫见桌上的药碗,嘟哝了一句:“谁要吃你的药。”
待到王令宜端着碗出来,谢宝林佯作不在意地看了看碗,发现是空的,于是暗暗笑了笑。
王令宜和谢宝林对视上的那一刻,两个人心中同时道:“小样儿。”
“皇后娘娘,药你也送了,是不是……”王令宜这是下逐客令了。
谢宝林却似乎听不出来话中的意思,道:“本宫还没吃饭。”
“娘娘,天不早了,凤仪宫知道你来这儿么?”王令宜嘴上说着,想起方才的药来,比下午那碗苦得多,难喝得让她想吐。
谢宝林避而不答,往外头的天上看了看。
王令宜回到内室,从衣柜里随手拿了件外衣穿上,谢宝林慢条斯理地跟进来,见她又要穿衣服,问道:“你要出去?”
“不是。”
王令宜话音刚落,合姜此时便进来报:“娘娘,徐太医来了。”
“你怎么了?”谢宝林立刻问道。
王令宜指指嗓子:“不是风寒重了么?叫太医来看,不过其他太医再进宫不方便,便请了徐太医,反正他也懂这个。”
谢宝林眉间稍有不虞。
王令宜再撵她走时,谢宝林抬眼紧盯着王令宜的眼睛,面无表情道:“我起不来。”
王令宜内心迅速转了几个念头,这谢宝林什么意思?她便想着下午谢宝林抱她的那一下,慢慢挪过去,红着脸轻轻抱了抱谢宝林。
谢宝林的脸不经意往前蹭了蹭,正巧就擦过王令宜身前……谢宝林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那淡淡的馨香不知怎的就又化作触感环绕在她指尖了。
“你……”王令宜即刻起身,“我去见徐太医了。”
“哦,我也去。”谢宝林就不疾不徐地跟了过去。
徐太医如今休养得差不多了些,脸上长了点肉,至少看着也不怎么像一把干柴了。他刚给袁婉仪诊完脉出来,结果一进华阳宫正厅,看见皇后也在,心下吓了一跳。
皇后居然来华阳宫做客,说出去也没人信的吧。
“见过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不必多礼。”谢宝林丝毫不觉得喧宾夺主,一切都自然得理所应当。
徐太医望闻问过后,道:“贵妃娘娘,请让臣搭脉。”
王令宜撩开衣袖,露出一小截手臂来。
徐太医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搭在王令宜的脉上,谢宝林就轻轻咳嗽了几声。
“皇后娘娘可也是受了风寒?”徐太医即刻问。
谢宝林道:“想必是。”
徐太医就叮嘱:“如此,皇后娘娘头还伤着,还是与贵妃娘娘隔开比较好,否则相互影响,怕就更严重了。”
谢宝林:……
把完脉,徐太医根据王令宜的情况开了个方子,并嘱咐王令宜多饮水,多休息,好生休养。
谢宝林听着徐太医的话,王令宜却忽然道:“娘娘,不让太医帮您看看?”
“本宫没什么要看的。”谢宝林又犯倔了。
王令宜一言不发,就看着她,静静道:“娘娘,看一下吧。”
谢宝林没说话。
王令宜对徐太医道:“徐太医先喝些茶,本宫跟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说。”
说罢,王令宜便起身,示意谢宝林也进了偏殿去。待到谢宝林踏进偏殿,王令宜立刻将门关上,道:“你还不想看?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你疼着有什么好处?”
谢宝林眼眸略垂,神色不复以往,似乎是……眼眶红了。
王令宜轻轻握住谢宝林的手,头一次看见谢宝林这样,她也不知所措,只能抬手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声音轻缓极了:“你身体若是受损了,以后的好时光,你可怎么过?”
谢宝林心底最冰冷的地方似乎渐渐挤进一股细小的暖流。
“你疼了多久?几年总有的吧?”王令宜说的时候,自己都不甚忍心,“我知道你多疼,谢宝林,所以你别再疼了。”
话音落下,王令宜刚要松开谢宝林,却又被谢宝林抱住了。
徐太医再次等到王贵妃与谢皇后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真让他说,他又说不出来。
“给皇后看看吧。”王令宜在旁边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谢宝林没伸手。王令宜就在她腰身处轻轻掐了一把。
谢宝林这才别过脸,伸出手来。
徐太医原本微微笑着,可搭上脉之后,面色却又狐疑起来,反复确认,每确认一次,徐太医的脸色就沉下一分,最后几乎乌云密布,再也望不见一丝笑意了。
徐太医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娘娘,您每月葵水时,是否绞痛不止,药汤也难以止痛?”
谢宝林颔首。
“徐太医,可是有什么问题?”王令宜见状,也愈发小心地问了一句。
徐太医看了王令宜一眼,道:“皇后娘娘,您是否要独自听?”
王令宜本想着谢宝林不会让她走,可谢宝林道:“贵妃,本宫想同徐太医单独谈谈。”
皇后有令,王令宜自然也就得离开,她叫一个小宫女去小厨房看看晚膳是否做好,有没有水煮萝卜和炒青菜,得了准确的信儿之后,她便又无所事事,在院中来回走。
“娘娘,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现在就用?”流芳验看过小饭厅里的菜品,方才出门相问。
王令宜道:“不急。”
谢宝林同徐太医相谈甚久,王令宜甚至在草丛里拔了几根草编了几只小兔子出来,谢宝林还没说完。
不知多久,正厅中徐太医背了医药箱出来,恭恭敬敬向王令宜行礼,方才离开华阳宫。
王令宜便拿着兔子回正厅找谢宝林。
谢宝林面上全然看不出什么,她留意到王令宜手中的草编兔子,笑着夸道:“你手巧。”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王令宜相当确定,谢宝林有事。否则她怎么舍得夸自己?看来这次事情有点大。
“谢宝林,你……”王令宜再三思忖,扬起笑脸,明媚妖娆,“有你喜欢吃的菜,你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
谢宝林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留下吧。”王令宜伸出手,用小拇指勾住了谢宝林的,“看,你已经答应了,走吧。”
王令宜的小拇指轻轻勾着她的,会让谢宝林恍然中以为,两人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约定。面前的王令宜在灯下让人越发觉得惊艳,她素来慵懒的神情消散得一干二净,目光认真坚定,还有些小心翼翼。这样的王令宜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不同。
别人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王令宜吧?谢宝林想。
于是拒绝的话便胎死腹中,怎生都说不出口。
整顿饭下来,王令宜劝谢宝林多吃,自己却没怎么吃,给谢宝林夹了满满一碟子的青菜。待到凤仪宫那边榕西寻了来,谢宝林放下碗筷,温声道:“我吃好了,先走了。”
“谢宝林,”王令宜心头忽然猛地连跳起来,她出声问,“明天,你还会让人给我送药的吧。”
谢宝林闻言稍稍愣神,眉头舒展,笑了笑:“自然。”
“那我明天这里还会有水煮萝卜。”王令宜这次就没再看她,反倒盯着桌面了。
谢宝林在她身旁站定,趁着饭厅外宫人说话未曾注意,忽地捏了捏王令宜的耳垂,然后走出了饭厅。
王令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饭碗,还剩下许多,却也没心思吃了。她看似并不在意,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的……在意极了。
她迫切想知道谢宝林身上到底有什么事,她不想再被人抛下,为什么不能携手一起往前走呢?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自己走呢?
念及此,她便冲到华阳宫门口,门外已经空无一人。风直直扑到面上,让她收回些许理智。她思量了又思量,最终没有追过去。
在谢宝林那里,对于“懂事”的认知又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是的,她承认,她很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