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戏院子出来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学生打扮的青年迎面朝他们走来，有男有女，额头上都缠着一圈白布，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举着一条横幅，上书：“誓不为奴！”后面又有人高举着数面幡布条，布上面用朱砂笔写着鲜红大字，有“等死，死国可乎”；有“热血换民族”；有“文死谏，武死战”；也有“打倒卖国贼，驱出海河岸”；还有“扫荡倭寇——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等等。
人马步调一致，队伍鸦雀无声。走了大概几百米，为首的一个戴帽子的男学生猛然带头高喊了一句，后面的人紧跟着一起吟诵出声，字字慷锵有力，掷地有声：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这些学生——”居明玉摇头叹息：“以为在租界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果不其然，他们连这条街都还没走完，警务处就收到了通知。穿着黑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捕头很快赶到了现场，先是棍子舞得震天响，见没什么威慑力，又朝天鸣枪警告，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往回跑，有不怕死的还敢往前涌，眼看着就要形成一场更大的混乱。狗烂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拉起身边人的手道：“我们绕小路。”
居明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牵着绕进了一条小巷子，男人看起来对路颇为熟悉，带着她七拐八拐兜了许多坑坑洼洼的地方，边跑还能边听到远处传来的呐喊声：“不许开枪！都是些手无寸铁、和平示威的学生！”
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狗烂儿还好，居明玉却是一手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还好……今天没穿高跟鞋……”
话音未毕，旮旯里钻出了几个人，手里拿着棍棒，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没错，就是她！”
“刚刚在戏院子就瞧见了，人太多不好出手，现在可算逮着了机会。”
“你说说，介妞能值几个大洋？”
“小妞听说许了人家，没想到出来玩还带着姘头。行，哥几个今天就帮你那头顶绿光的倒霉丈夫验验货！”
带头的那位摸了摸下巴，骂骂咧咧道：“瞧瞧你们那猴急的色样儿！”
都是些不怀好意的混星子，狗烂儿不动声色走上前一步，把居明玉遮在了后面，“等下瞅准时机往反方向跑。”
居明玉被他这股大无畏精神弄得有些茫然：“小瘪三，你——”
“不好意思大小姐，要走快走，没什么时间听你抒情。”狗烂儿向上掳掳袖子，开始摩拳擦掌， 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
“哎哟，臭小子，还想逞英雄？”混混头子瞪起眼睛吹起胡子：“兄弟们，让他见识见识咱哥几个的厉害！”这么说着，他自己倒是悄悄往后挪了一步。
几个小弟兼小炮灰举着棍子叫嚣着冲了上来。狗烂儿身材高挑，动作却挺灵敏，先是虚张声势往旁边闪了一闪，扎个马步稳住重心，又趁着空当抓住其中一个的手腕用力一折，与此同时脚顺势踢上他的膝盖，对方脚下一软就半跪了下来，狗烂儿趁机借力把他的手反扭在后面，拧成麻花状，小炮灰哎哟哎哟就开始哭爹喊娘。小炮灰们果然是炮灰，脑力跟不上体力，同伴被揍也不知道绕到后面来个偷袭。狗烂儿效法此招，很快制服了四个小弟。
他拍拍手，抬头望向离得远远的混混头子，眼神促狭而挑衅。说来这个青皮混混在天津卫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狠角色，平时最常干的就是抢抢小孩零花钱，或者自残一下恐吓对方。这次恰巧在戏院瞅着富家小姐落了单，跟在旁边的小白脸看上去又手无缚鸡之力，这才决定贸然出击。没想到现下独剩他一个人站着，走或留都很尴尬。他左右环顾，本来是想捡把小刀什么的朝自己胳膊上戳一下，震慑震慑对面的人，没想到连这样的玩意儿都找不到，让他很没面子。
他长吁一口气，竖了下领子，愤愤吼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罢决然离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狗烂儿为对手的知趣感到惋惜。他转身，没想到看见那位大小姐还站在原地，一皱眉，道：“你怎么还在？”
居明玉手里拎着块板砖，是方才情急之下在草垛里找到的攻击武器。可是没想到，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就解决了。她只好清咳一声，横眉冷对以掩饰自己的狼狈：“小瘪三，人不可貌相啊。”
“维持生计嘛……”对方不以为然，用脚尖踢了踢还在地上尽情翻滚着的小炮灰们：“喂，起来了！”
“唉，哥，咱这不是给您和嫂子营造氛围嘛——”其中一个小炮灰倒是个炮灰精，识相得很，边翻还在边套近乎。见对方大有往自己身上再踹两脚的架势，连忙扯着其余几位弟兄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待小炮灰们全部越滚越远，狗烂儿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迟疑片刻才开口：“大小姐，最近出门得小心了。”
“为什么？”
他便努努下颌，向她示意：“那几个人里有几张可不是生面孔，先前似乎在赌坊里也见到过。我猜测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赵大炮心胸狭窄，万一这口气咽不下去，说不定又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
居明玉默然，明白这小瘪三并不是在吓唬她，不过多少还是不肯服了软。“真是这样的话，也只能说明他自不量力。以为认了个二狗子作爹从此在天津城就能横着走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不知道哪天就变了天，大小姐，你可千万别掉以轻心。”狗烂儿这回讲话倒是挺真诚，边说边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以后出门，不妨请那两位大块头陪同前往。”
指的自然是那两个“关照”过他的不苟言笑的黑脸保镖。
这件事倒像给居明玉提了个醒。她上下打量了几眼狗烂儿，如同在给画廊里的画估价一般。
狗烂儿纳闷了，穷光蛋如他，看起来像是带了值钱物什的人吗？
“唔……”审视了他一会儿，居明玉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阴恻恻的笑容。“要不就你吧。”
“哈？”
居明玉颔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选择：“我看你身手不错，头脑也算灵光，这次就赏你个机会吧。”
“机会？” 他不明所以，嘴微微张开又抿起。
“充什么愣，答应还是不答应？”居明玉眉宇之间露了点不耐烦，投给他一个“知道你想方设法接近我这次就大发慈悲让你得逞了你还想怎样”的眼神。介于里面蕴藏的信息含量太大，狗烂儿并没有读懂。
“……”他彻底傻眼。未料到绕了一大圈，这回竟然把自己兜了进去。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先头那袋糖炒栗子，着实功不可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