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十二号和二十一号路交界的转角处，坐落着一家洋行。洋行的楼上是家饭店，外表乍一瞧并不引人注目，实则内里却大有乾坤。说到这家饭店，还是二十年代末的时候名气最大。当时的经理可是鼎鼎有名的赵道生，赵四小姐的哥哥。想当年，赵四约会张学良，孟小冬行拜师礼，梅兰芳杨小楼赈灾义演，袁克文宴请宾客，各大知名报馆举办沙龙……全都得往这处挤。偌大的销金窟里不知藏了多少前清王公、军阀政要，就连《北洋画报》也曾做过大肆宣传。抗战开始后，换了个老板接手，虽然生意也不算差，但相比之下还是萧条了许多。
饭店的屋顶建着个花园，平日是封闭着的，只有当客人包场举办舞会时才对外开放。水门汀铺成的地板反着透亮的光泽，入口左手边就立着面巨大的凯旋门式穿衣镜，在流苏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色彩，让人宛若置身于幻境之中。音乐亭内，西装革履的男士挽着珠光宝气的女士在大理石台子上优雅旋转，轻步曼舞；一会儿换了歌曲，他们又欢快地变了种舞步，跟着节奏扭来扭去，甚至半推半就拥抱在了一起，欢笑声充斥了整个舞场。
一旁的自助餐桌上虽然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食物，倒是显得冷冷清清，没几个人过来取。有宾客倚在桌子旁，看着不远处一位男人正拿着酒杯，弯腰对一个头盘成连环髻，身着宝蓝底白玉兰花旗袍，外罩水貂大衣的年轻女子说着话，便开口问道：“那位就是居世庸的千金，居大小姐？”
“是啊。”他旁边的人嘴里塞满了火鸡和鸭胸肉，这一开口差点没噎到自己。好不容易得了空，很是唾弃地补充了一句：“资本家的妞就是花里胡哨，一件大衣就顶老子大半辈子花销。”
这话落到文质彬彬的服务生耳里，不禁抬头打量了面前人几眼，心底感慨道，造化弄人啊，下九流打扮打扮也能登得上台面了。
隔着他们几米远，一位身穿黑色双排扣直筒风衣的男人，此时正细细品尝着高脚杯里的香槟。随着他们的话语不经意望过去，他眯起眼睛，总觉得那个背影分外眼熟。
两位宾客目送着搭话的人直起腰，满脸尴尬地往回走，看样子是碰了一鼻子灰。
“大小姐不好糊弄啊。”其中一位小声嘀咕道。
另外一个也眯起了双眼，八字形的眉毛拧在了一块，望上去有些滑稽。“口味养叼了，估计这种货色根本入不了眼。”
两人正聊得火热朝天，压根没注意到旁边沉头思索的人。服务员正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突然感觉到盘子里的香槟又被抽走一杯，只见对方用手指夹着杯子，笔直朝自己对面的沙发走了过去。
刚被拒绝的男人正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新的挑战者堪堪与自己擦肩而过。
“小姐，我能邀请你跳支舞吗？”他俯身问道，语气很是诚恳。
坐在皮沙发上的居明玉刚斥走一位搭讪者，正闭目养神着，听到这声音顿时打了个激灵，昨夜的种种浮上心头。她睁眼，正好对上一张白净书生脸。来者衣着妥当，头发服帖，墨色的瞳孔在灯光的映照下流溢着光彩，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从打扮上看跟一般的富室子相差无几。但是，只有她清楚那副雅痞的外表下藏着怎样阴冷的心。
对方看样子没认出她来，于是她也决定不打草惊蛇，而是嗤笑一声，拔高了音调，装作不屑道：“这里想跟我跳舞的人多着呢，你觉得自己凭什么胜过他们？”
男人缓声低吟：“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很难过，不想跟他们跳。”
“哦？”她便饶有趣味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我娘告诉过我，一个人真正伤心时是不会显露在脸上的。她会找一个安静偏僻的角落坐着，独自发呆，或者默默注视着人群。”
“你娘还挺有见地，那她有没告诉过你这招对但凡有点脑子的女人都没用？“
“她老人家还来不及说，就驾鹤瑶池了。”
“是吗？”她缄默，良久才开口：“无意冒犯。我母亲前些日子也去了。”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还请小姐节哀。”
“让你白忙活儿一场，我未婚夫到了。”她举杯向他致意，“不送。”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爽朗清举的翩翩公子哥从木梯拾阶而上，面上扬着和煦而儒雅的笑意。
“怀袖。”居明玉迎上去，步履轻盈，仪态大方，帮他正了正领带。
“怎么不等我一起来？”弱冠已至、三十未立的沈纵正值挥斥方遒的大好年华，接手没几年父亲的皮鞋厂和磨坊面粉加工厂，打理得蒸蒸日上，股票交易所也是一片大好形势。他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意气风发，一登场就吸引了大半个舞场的视线，剩下半场则属于自己面前的女人。
“等不及了，就自己先过来了。”她对他莞尔一笑，明眸皓齿。
她喜欢他，但没到爱的地步。她相信他也一样，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认为彼此都是一个合适的婚姻对象，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了。仅仅如是而已。
忘了谁说过，若想做一朵枝蔓清晰的花，就不要轻易伸出无谓的枝桠。
一首歌终了，新的一首紧跟着又响起，留声机指针在密纹唱片的铝膜上缓缓行走，清越悠扬的天籁之音应运而生。趁着大家都忙着变换舞步的时候，沈纵感觉到居明玉悄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顺势一个动作将她拉入舞池，轻搂细腰，凑近了问：“怎么了？”
居明玉不动声色道：“我后面那个男人，想办法把他抓起来。”
沈纵这才注意到她身后不远处立着的人，打扮得中规中矩，细看却隐隐透着些痞气，八成是不小心得罪了她，当下便低声应允道：“行。不过这里太引人注目，等会儿散场我派两个人跟着他，找机会动手。”
居明玉欣然同意，手搭上他的肩，向舞池中央走去，目不斜视。
“小娘们儿眼光够高啊，连这种调调都瞧不上。”目睹了全程的好事者咂咂嘴，虽说亲眼见了方才上楼的男人后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挑剔，还是忍不住想要帮黑风衣大哥喊声冤。
“可不是嘛。”另外一位也跟着附和道。
“大老爷们儿，废话怎么那么多。”不曾想这话却被当事人听到了，对方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看上去丝毫没因为碰壁而气馁。
先头调侃他的人咧嘴一笑，一只手伸了过去：“幸会，幸会。小弟花名猴子，今天长了见识，自愧不如，改日还望找大哥好好讨教一番。”
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没有回握，反倒握拳与他轻轻相碰。“猴子？这名字有点儿意思。”
“可不嘛——”猴子趁热打铁，指指身边的大块头：“这位是我朋友，花名河马。”
“你好你好，怎么称呼？”河马也热情地点头哈腰道。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下狗烂儿。”
“请让小弟尊称一声狗哥！”
噗嗤。这话清晰落入舞池内离他们距离并不算太远的居明玉耳中，一时没控制好情绪，情不自禁笑了出声：自我定位还挺准确，你就是这么个德行。
“怎么了？”搂着她腰的沈纵一脸迷惑，还以为自己的舞步跳错了。
她掩了笑意，别过头去：“……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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