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昭是个魔。
但与神话中的魔并不尽相同,没有犄角,没有獠牙,没有嗜血如命。她很随意,随意地出生,于是不知父母,随意地挥霍日月,于是不知年岁。
再于是,她长得也很随意,但非常恰当——不美不丑,恰好能淹没在人群中。
酒吧,群魔乱舞,在岷昭看来不过是号称“公共场所”的酒池肉林。
她不是保守的魔,但也绝对不是放浪形骸的那种,对这种地方谈不上喜爱。
因为1840年至今,不过175年,而1840年往前,却是几千年,但很明显,1840年是个分水岭,分水岭那一边的岁月,叫做古代,至少有四千岁了。
岷昭记不得自己的年岁,却能肯定自己比“古代”要年长,所以从岁月上来定义,她虽然坐在现代的酒吧里,却是个古人。
古人很正紧,对酒吧自然谈不上喜爱。
但岷昭却坐在酒吧里,因为酒吧外头有个能收了她的和尚,而和尚刚好无法走入酒吧,因为和尚无法直面如此众多并且密集的粉红骷髅们……
她突然有点想念那叫做“古代”的岁月,确切的说,她想念的是年轻的古代,那时候天很蓝,水很清,晚上都是小星星。
岷昭随意地抿了几口酒,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去面对和尚。
门外的和尚,正正儿八经站在一排豪车前,捻着佛珠,微阖双眼,接受来来往往的粉红骷髅们的调戏……哦不,是考验。
这场景有些搞笑,岷昭不介意多看一会儿,但和尚见她出来,便邀她去了僻静的小公园。
“没想到你出来这么早,还以为要等到酒吧关门。”和尚说。
“我是剑魔,剑向来果断,讨厌拐弯抹角,拖拖拉拉。”岷昭说。
和尚抿了抿唇,虽说是老相识了,他听见岷昭自报魔号还是想笑,毕竟“剑”和“贱”在读音上毫无区别,而且在他看来,岷昭真的很贱。
“你是贱,”和尚想到几年来岷昭五花八门的逃窜手段,不禁感叹道,“但终归是有个了结的。”
“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岷昭道,“所以你杀不死我,也折磨不了我,更威胁不了我。”
漫长的历史已经证明,就连最强大的岁月都奈何不了这个魔丫头——几千年的时间太长,足够她无可避免地经历了几百种死法,但她从未死去。
和尚笑了笑:“贫僧从不杀生。”
然后他便做到了,没有杀生,但却真的了结了,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叫做岷昭的魔。
岷昭随随便便就被和尚打败了,因为她打得也很随便。
因为死不了,所以很随便。
这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仿佛因果报应,又仿佛心想事成般的,她到了一个和古代很像的地方。
眼前的废墟仍有余焰,若隐若现地舔着还未烧尽的大院,散发出带着燥意的暖气。
岷昭感觉有些冷,便朝废墟靠近了些,将手放在一块燃着的木块上取暖,脑子里嗡嗡直响,晕眩的很,并且,心情有些糟糕——她不满和尚随便将她丢进了另一个世界。
“你是颜家人?”身后有人问话,紧接着有手搭在了岷昭肩上。
岷昭用混沌的脑子想了想,摇头回答:“不是,我叫岷昭,不姓颜。”
“岷昭……听起来像名,你姓什么?”那人问道。
岷昭不耐烦了,起身转头指着那人道:“我姓什么关你……”
屁字还未出口,魔丫头暴脾气一泻千里。
眼前的男子很是文弱,穿着几个世纪前的款式衣着,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只是那眉眼薄唇实在长得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书卷气,加上与其年龄不符的小沧桑,看得岷昭当下就母爱泛滥。
魔丫头指着那人的手不争气地软了,还特别矫情地在他胸口点了一下,怒斥改为娇嗔道:“人家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那人错愕了好一阵,许久才反应过来,从腰间摘下一个花猫面具,掰成两半,又将绳子重新系好,走上前,也不顾岷昭是否会受宠若惊满脸通红,环着她的脑袋将半块花猫面具给她戴上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岷昭心凉了一半,哪有人初次见面就给人戴面具的?
魔丫头这会儿才感觉到右半张脸隐隐作痛。
“别碰,”那人见岷昭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摘面具,赶忙阻止道,“你这烧伤虽说严重,但我会想办法医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莫要雪上加霜。”
烧伤!
岷昭心中狂砍和尚八千刀,俗话说得好,人要脸树要皮,她虽不求倾国倾城之貌,但最起码的朴实无华还是得要的,她性情再随意,也没法任由自己丑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臭和尚连她的脸都不放过,是有多丧心病狂,是有多扭曲变态狠呐!
“老娘一定要把你剁吧剁吧剁碎了洒在粪坑里!”
“啊!不是说你。”
“哎!你别走。”
“喂!是不是男人?胆子也太小了吧?”
“别走啊!我去!”
看着那人飞速远去的背影,再环顾周围陌生的环境,嗖嗖往脖子里钻的寒风,那一刻,岷昭好像突然懂得了什么叫做“空虚寂寞冷”,什么叫做“活该你单身”。
只是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多久,不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踏!踏!踏!”的脚步声,听节奏,人不少,速度很快。
岷昭回头,却见几个身着黑底红纹大氅的怪人在废墟中分散开来,看样子似乎是在搜索什么。
“玄捕司办案,无关人等退散!”
有人高喊了一声,周围看热闹的人闻言,仿佛见了鬼一般一哄而散,就连远处躲在门缝窗缝中看戏的,也急急关了门窗。
岷昭没有躲,她从来不躲。
魔丫头就这样大胆地看着那些人搜索废墟,直到飘起了雪花,冷得厉害,才搓起手,跺起脚,跑到废墟边取暖。
“你是颜家人?”有人来到岷昭面前,双脚却并未触碰地面。
岷昭抬头看去,这人也着了件黑底红纹连帽大氅,围着蓬松的黑狐裘,只是风帽遮住了他上半张脸,而他的下半张脸却用白布缠绕着,完全看不清面容。
故弄玄虚。
岷昭“哧”了一声表示不屑,低下头继续暖小手。
“大人。”有人来到那人身侧,施了一礼后,凑上前轻声说了几句。
“有人说你是颜家余孽,你可认?”那人听完后,盘腿坐在岷昭面前——依旧飘着。
“都说了,我叫岷……”岷昭正要答道,不想脸上一凉,那人出手便摘了她的面具。
她不知那半张脸毁到什么程度,但如此无礼地扯下她的“遮羞布”实在过分,羞愤之间,肩头便幻化出两把半透明短剑。
“看,颜家人向来以容颜闻名于世,看此女的相貌……想来应该不是。”
“可是大人,这是新伤,看着像是灼伤……”
“卷宗里可有提及颜家有女修炼剑魂?”那人瞥向岷昭肩头的短剑。
“……这个……并无,可是……”那属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口中突然呕出一抹黑火,整个人像团被点燃的火药,刺啦一声,连人带火地消失不见了,仅留下一缕青烟,缓缓消散。
杀人毁尸灭迹做得如此干净利索,岷昭就与他面对面坐着,甚至连他做了什么都没看见,这已经不是实力上的差距了……
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好吗!
不对不对,重点是,他们好像是一伙的吧?
“这个面具,是你的?”那人拿着半个花猫面具在岷昭面前晃了晃。
“有人给我的。”岷昭老实答道。
“那人往何处去了?”那人又问。
岷昭想都没想,抬手就指向方才男子逃离的方向,她不想初来乍到就卷入什么怪事里,只想静静地做一个过路人。
谁知那人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将面具还给岷昭,摸了摸她脑袋道:“他既然把半块面具给了你,说明你与他有缘,不如追上去做个师徒也好。”
“要我做他师父?”岷昭反问。
那人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竟然哑然一笑,许久才道:“未尝不可,”说完按着岷昭的肩膀站起,拍了拍干净如初的衣摆,轻描淡写道,“记得,吾名:奉天。”
说完那人甩袖背手,飘然远去。
“神神叨叨。”
岷昭将面具重新戴好,斜了眼远去的奉天,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同时正视了一眼自己悲惨的人生:人生地不熟,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虽说岷昭经历了很多死法,但饿死却是从来没遇到过的,因为饿死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坚持到底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于是,一万种通向饿死的可能性,像一万匹草泥马在岷昭的脑海中奔腾而过,她看了看方才指给奉天的方向,心中哀嚎一声,还是抬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