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远叫住端着盘子正要进穆景钰办公室的丫头月檀。
毫不知情的小丫头说了一句:“池副官,少帅每天下午都是要喝一杯咖啡的。”
“今日不用了。”池远压低了声音说道。
“可是……”月檀依旧想刨根问底。
“你没看到少帅今天的脸色么?还是你想领完这个月的例银就走人?”池远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压低了声音喝了一句“不知轻重!”
“是,是,我马上下去!”月檀也被池远的这一声喝吓得不轻,立马端了盘子退了下去。
池远站在门口,举起手来,然而他又思量了一会儿,顿了顿,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来,默默地离开了。
此时已经是黄昏。冬日里的太阳是冷清的,透过琉璃片玻璃照到同样冷清的办公室里,洒了一地的光斑,却没有带来一丝的温热。
紫檀木的办公桌上放着几个资料夹,整齐的摆放着,资料夹的旁边是一件藏青色的呢质军大衣,军大衣的上面放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军帽。
深棕色的法式落地窗帘用黑色的绸缎带子束了起来,使得整个办公室都是亮堂堂的。在落地窗前,有一个男人正逆光伫立着,他的整个身子都浸在光圈里,而他身后的影子则被夕阳拉的又瘦又长。
穆景钰定定的站在窗前,他的眼神似乎是看着前方高大的银杏树,又似乎是眺望着天边的夕阳,可是又似乎他什么也没有看,眼神像是找不到焦虑般到处飘荡着。
他想不到还会遇到她!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见她了,他以为她在他的世界里早就已经死了。然而一切竟巧合的不可思议,他的车撞了一个姓林的女子,然而天下姓林的女子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偏偏他撞的就是她!
她竟坐到了他的车上,隔了那么久的岁月!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是她,她吴侬软语的江南调子,这么些年来始终没有变过。他听到她说话的第一反应竟是征住了,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他再次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受:那一瞬间他的脑袋里竟然像是发生了大爆炸似的,空洞的可怕,亦混沌的可怕。
他不敢确定就是她,他怕他听错了声音,怕他认错了人。所以死命的盯着她,她的样子变化不大,然而眼神却少了当年那股机灵和狡黠,那股让他迷恋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在岁月的磨练下沉淀出的成熟与冷淡。她同样看着他,然而她看他的眼神是冷漠的,胆怯的,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淡淡开了口,说她叫林书妍,她开了口,却用了那么冷淡与无所谓的口气。然而他却冷淡不下来,睿智不下来。这几年在政坛上历练出来的波澜不惊,遇事从容,在她的眼前全部毁于一旦,他恨她无所谓的样子,恨透了她如同六年前一样冷漠的眼神!
他真想伸出手来掐死她,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杀了她,他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太过而泛白。然而理智却让他及时回了头。他只是压抑着杀气叫她下车,因为他怕他下一刻会忍不住掐上她的脖子!
他的眼睛瞧着外面,夕阳西下,一天的光阴就这样匆匆而过了。一如这匆匆而过却又漫长煎熬的六年!
外面是一条延伸到军部大门口的石板小道,周围是早已在寒风中枯黄的草坪,草坪周围栽种着两排银杏树,光秃秃的树干上挂着一两片银杏叶子,在风中打着转,仿佛下一刻它便会从枝头飘落而下!
穆景钰定定的看着外面,然而他眼前的景物似乎发生了变化,那通往军部大门的石板街似乎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周遭围绕着迷蒙的水汽,十七岁的林书妍踏着迎春花的芬芳,隔着悠悠的岁月,笑语晏晏的朝他走来……
他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完全落了下去。
突然,他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转身朝外面喊到:“池远,进来。”
说完,朝大步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进来,于是他又喊了一声:“池副官!”
这回正在隔壁办公的池远听的一清二楚,他连忙放下手里的公务,快步走到穆景钰的办公室。
“少帅,您找我?”池远定定的站在穆景钰面前,顺手整了整有些发皱的衣角。
“嗯”穆景钰头也没抬,只是淡淡的说道:“你去帮我查个人。”
“少帅要查哪个?”
“今天那位叫林书妍的女老师。你去帮我查查她。”穆景钰这才抬起头来,手捏着钢笔盖子,面无表情的说道:“记住,是她的所有资料,越详细越好。明天中午之前拿到我的办公桌上!”
“是!卑职遵命!”池远行了个军礼,走了出来。
虽然他对少帅的古怪行为很是不解,但冥冥中他始终觉得少帅跟这个叫林书妍的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至于是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属下,自然无权知晓。
林书妍正斜倚在床头翻着泰戈尔的《飞鸟集》,这位外国诗人将人世间最珍贵的记忆用细腻而又伤感的笔触表达出来:“我的昼间之花,落下它那被遗忘的花瓣。在黄昏中,这花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记忆是美好的,弥足珍贵的。然而她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就同人没有了灵魂,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是了,她是没有记忆的,她所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只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往前的十几年她究竟是谁,她的父母,她的家在哪,她均一概不知!
开头那三年,她确实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因为那无人牵挂的悲哀;每一天又都是担惊受怕的,因为这动荡不安的世道。
直到她遇上姜衍,遇上童芸。
前者给了她香如醇酒的爱情,后者给了她情比金坚的友谊。她浑浑噩噩的躯壳才算是重新注入了一丝新的魂魄,自此生命才又一次完整了起来!
“扣,扣,扣”不急不缓的敲门声这才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将书合起来,放在床头柜上,朝外面问道:“谁啊?”
“是我,童芸!”童芸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今儿个忘带钥匙了,你快来给我开门。”
林书妍轻笑了一声,这丫头总是这样忘东忘西的,她朝外面喊了一句:“总是忘东忘西的,等哪天把自己忘了才好!”
说罢,也不理童芸的反驳,便下了床,穿起暖拖鞋往外走。
她的脚自扭了那日算起也有二十多天的时间了,已经好的差不多,肿的地方都已经消了下去,只是暂时还需要用纱布裹几天而已。
刚打开门,居然看到姜衍正端端的站在童芸身后,手里还提着一篮水果。
她自然是惊讶无比,惊讶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喜悦之色。
“当当当当!”童芸趁着热闹打趣道:“我是忘了钥匙,却给你带了一个白马王子来。怎么样,够惊喜吧?”
林书妍自然是早已面红耳赤了,瞪了一眼旁边拿她作乐的童芸。然后低低的唤了一声:“北林,你怎么来了?”北林是姜衍的表字,平素里她是不会如此喊他的,然而今天她喊了,大抵是他来看她,她太开心的缘故。
“脚伤了这么多天,竟也不告诉我!若不是童芸说与我,我还不知道要被你蒙在鼓里多久?”姜衍的声音明显不悦,他是在控诉她没有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没有在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想到他,这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童芸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到这两人如今僵持在门口,立马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好了,有什么话进屋说嘛,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书妍这才回过神来:“对,先进门吧。”说罢,将门大展开,让童芸和姜衍进来。
“等一下!我扶你进去。”姜衍看了一眼她被纱布包裹着的左脚,当即将水果篮子递给童芸,伸出手来搀着她。
童芸立即会意,朝着书妍笑了一笑,拿过姜衍手中的水果篮子。
姜衍慢慢的扶着她坐到了沙发上,一脸的嗔怪:“你说你脚扭到,什么事都做不了,居然还不告诉我!”
林书妍听出他语气里的关怀与担忧,笑着回他:“也没什么大碍,如今都好的差不多了,我不告诉你也是怕耽误你工作。”她确实是怕耽误到他的工作,如今他在福海制纱厂任副总经理,本来就是靠着家里这层关系进去的,再加上一下子坐到这么高的位置,自然会有人眼红嫉妒,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她自然不能用她的小事打搅他,让他分神。
“纺织厂的事固然重要。”姜衍停了一下:“但书妍你记住,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林书妍红着脸,低低的“嗯”了一声,倒是站在旁边的童芸看不下去。颇觉自己现在在这儿有当电灯泡的嫌疑,于是她立马拿起桌上的钥匙:“你们俩先聊,我要下去买点东西哩!”
“哐啷”一声,童芸将门关上。他们两同时朝门口看了一眼,姜衍倒是忍不住笑道:“你这个舍友,倒是个识时务者的俊杰!”
“瞎说什么呢?”书妍瞪了他一眼,如今他是越发的没皮没脸了,跟刚认识的谦谦君子简直判若两人!
姜衍倒是没有接着她的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她:“是不是累了?我扶你回房休息会吧。”
“刚看了一会书,方才就要睡着了。结果你就来了!”她这样说着,却没有意识到她此刻的声音竟充满了撒娇的味道。
“哈哈,倒是我搅了你的黄粱美梦!”他突然一个转身,两手从她的腰下穿过,猛的站起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吓得连忙闭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她整个人就已经都在他的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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