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赤州,骄阳如火,人间处处铁流滚滚。
出了赤州一直往西是一条通往不知何处的道,准确的说那里已经算不上一条道,与一旁青石筑成的平坦大道相比它被世人遗弃也在情理之中。
一条算不上道的道,上面走着的那个人应该算不上人,他将要去往的地方也应该算不上一个地方。
拖着沉重的剑鞘,用手撩拨两旁杂乱的枝丫,他身上那套薄薄的锦缎披风已被刮的伤横累累,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就是那个人人追慕的七州花渊剑王娄夏。
“你真的要去那个地方吗?”突然一声空灵的声音在娄夏正前方响起。
抬眼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一个令他千般不舍、万般羁绊的背影,从他望见这个背影时他的双手便已开始颤抖,随之双腿也跟着颤抖,他手中的剑快要脱手掉落地上。
“如果你现在后悔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能留下我做什么都愿意。”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温柔的说道。
她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因为她那亘古不变的妆容已被汗水冲毁,但好在她拥有俯视天下少女的绝世容颜和身段,这是她在任何时候、任何境遇都能盈盈发笑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如果你愿意跟我走,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娄夏将对方的话抛还给对方。
“不可能,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我俩必须留下一个或者都留下,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盛世烟急迫又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
“那你留下吧。”娄夏再次低下头无奈的说道。
当世能够拒绝盛世烟的男人不多但毕竟还是有,当一个男人低头做决定的时候,这个决定一定是左右为难的,这个决定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却又不得不去做。
说罢,娄夏朝着道那边继续走去。
擦肩那一瞬间盛世烟那美丽的明眸之中泪光已经泛滥,但娄夏一直低着头直到擦肩而过,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前方已是一片料峭,峰峦连绵山高万刃,沟壑纵横贫瘠不堪,路已经到了尽头但他依旧没有停下。
望着娄夏离开的身影,不管他此时多么不舍和难忍,但在盛世烟眼中他走的是如此潇洒就像他来到自己生命中一样潇洒,当初因为这份潇洒爱她,从此以后便因这份潇洒恨他至极。
“女人可以把一辈子花在男人身上,而男人就算将一辈子花在女人身上到死也会心存不甘,罢了,你走吧,永远不再见。”盛世烟紧闭双眸凄惨自语道。
她伸出纤细美丽青筋如图腾的右手,此刻她正用那只起舞迷倒众生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这只染了泪水的手将在今后越舞越美、越舞越凄凉。
道还是道,尽管它不像道却也还是道,情人分别的疏影已经不见。
空山鹧鸪叫,六月风信飞。
继续走,他在没有路的路上走的很熟练,熟练的就像曾经来过。
当朝阳沦为残血,深山夜幕总比世外来的更早。
左边是潺淙河流,右边是寡壁险山,他脚下是一条通往未知的独木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已踏上,此刻于他而言死已无所谓。
有山就有涧,有涧才有水,有水必有风。
晚风沁人心脾的凉,风里还夹杂着丝丝刺鼻的腐臭,这种味道在这样世道并不奇怪,这山间的动物饿死的速度远超于它们繁衍的速度。
当娄夏来到独木桥中间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警觉起来,下面是湍急要命的瀑布,上面是光秃料峭的石壁,他为何停在这样的地方?
只见娄夏的鼻子敏感的抽搐了几下,接着他眉头紧锁眼神中带着万般疑惑和神秘,他已经可以确定空气中那阵阵腐臭是一种尸臭而且还是人类尸体腐烂的味道。
娄夏加快步伐向着独木桥的尽头走去,他必须要赶在山谷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之前去到那边,否则漆黑一片的山谷纵然剑王也无计可施。
“啊~,救命啊!”突然前方丛林之中传来一阵姑娘凄惨的喊叫。
此刻娄夏已经过完了独木桥,闻见呼救之声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声音之源飞奔而去。
只见一只巨蟒正咬着一名六旬老汉的大腿,一旁站着一个衣衫褴褛、污泥满脸的姑娘,她正拿着树枝颤颤巍巍的和巨蟒对峙着,巨蟒似乎也有些畏惧只顾拖着老汉往丛林逃窜而去,姑娘并未逃命反倒是追了上去,嘴里还嚷嚷着“放开我爷爷”。
六旬老汉哪经得起如此折腾,苍白的嘴角已然奄奄一息,可他仍不顾安危冲着姑娘喊道“爷爷不行了,你赶紧逃命吧”。
眼见万分紧急关头,娄夏拔剑出鞘,寒光闪过人影已然掠过几丈远来到姑娘身前,巨蟒从七寸之处断为两截,娄夏赶紧上前从巨蟒那血盆大口之中拽出老汉大腿。
此刻老汉大腿处血如泉涌,一旁姑娘更是着急的哭天喊地,娄夏赶紧撕下衣襟为老汉止血。
老汉本就身体瘦弱经这番折腾估计也是神仙难治了,娄夏撩起老汉手腕准备为对方把脉,望见对方手掌时娄夏震惊了,这只手掌绝不是一般人的手掌,手掌上布满了血淤已久的老茧,他知道这样的老茧是长年手握钝器磨损和震荡所致,普天之下只有铁匠和士兵手掌中会出现这样的老茧别无他人。
把脉之后才得知老汉已经余时不多,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是娄夏仍然要运功一试,多活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
突然,老汉一把拽住娄夏正准备施救的手。
“大侠不必为老夫浪费功力了,老夫戎马一生不幸死于这乱石杂草的旷野,但死前能够结识你这般英武侠士也不枉人世来去一回。”老汉紧握着娄夏之手用尽力气微笑着说道。
眼见爷爷奄奄一息,姑娘扑上前来心疼的哭喊着。
“爷爷,你就别说话了,让大侠为你疗伤吧。”姑娘着急的说道。
老汉抓起姑娘的手放到娄夏手心之中,他几度哽咽似有话要说。
“老夫为了州王戎马一生,大好天下穷尽我等弟兄血汗,没想到这大好天下到来了却容不下老夫,老夫死不足惜。”老汉怒目圆睁的望着娄夏倾诉着内心的愤怒。
“如今孙女方满十八得遇大侠也算万幸,不用在这荒山野岭了此妙龄人生,还望大侠万万不可嫌弃、不可嫌弃。”老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的呐喊道。
还没等娄夏斟酌思量,老汉便已断气西去。
姑娘悲怆的哭声在山谷久久回荡,亲人离世的悲痛旁人无法体会,但此刻娄夏没有把自己当做局外人,因为他已经握紧姑娘的手,这是他对这位将死老者的承诺,这也是他除了爱情之外第一次许诺。
山谷的风越来越亮,月亮高挂在夜空暗淡无光。
姑娘跪在老汉坟前久久不肯离去,娄夏站在一旁脑海中回荡着老汉死前那些愤怒的宣泄,他一定在想老汉这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娄夏望着姑娘问道。
“大侠叫我琪就行了。”姑娘回答道。
“你也不用叫我大侠,我叫娄夏,我大你十岁,今后你便叫我大哥哥就行了。”娄夏说道。
“琪不谙世事定会给大哥哥添不少麻烦,你不必遵循爷爷死前的言语,我自会回野人村和叔叔伯伯们一起生活。”姑娘说道。
“老前辈既然以死相托娄夏自当全力以赴,你也不必介怀,娄夏孤身一人带上你也无妨。倒是你说的野人村在哪?这里还有人?”娄夏好奇的问道。
“如果大哥哥不嫌弃,可以与我去见见叔叔伯伯们。”姑娘说道。
“也好,今日天时以晚山间无法行路,我便跟你去野人村。”娄夏说道。
说罢,琪便带着娄夏朝密林之中走去。
虽说天时已晚山林中寥无光亮,但琪却对这里形同熟路,不借光亮她也可以丝毫不差的走在归去的路上,这是要走多少夜路才能养成的习惯。
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想必那就是所谓的野人村。
借着微微的火光能够看见前方那些不太规则的建筑,走近一看才知是用藤蔓和枝桠编制而成的院子,院子中央有棵树,树下坐着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中年男子。
见琪归来,那群中年男人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来,也许是被追杀的太久,他们对所有外人都产生了敌对感。
一名肤色黝黑孔武有力的男子一把扯过琪,恶狠狠的望着娄夏。
“你是谁?你想对琪做什么?”男子怒吼道。
即便是已经沦为乞丐模样,说话男子和他身后那群男子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份似乎永远都不会被磨灭的豪气和血性。
“大伯您误会了,他是琪的救命恩人。”琪望着怒火中烧的大伯连忙解释道。
“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爷爷怎么没有回来?”大伯赶紧问道。
提及爷爷时琪深深的埋下头,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惴惴不安,嘴角发出抽泣啼哭之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大伯啊。”大伯着急的问道。
“还是我来说吧。”娄夏站出来说道。
接着,娄夏将先前遭遇的那一幕一一说过这里众人。
听完娄夏的讲述,这里众人皆纷纷低下头,他们没有哭泣、没有怨恨,就连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们纷纷将右手握拳贴近自己的胸,他们嘴角默念着什么像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仪式完毕之后,大伯怀着满满的歉意来到娄夏跟前。
“大侠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恕在下鲁莽。”大伯双手合拳弯腰行礼道。
“朋友不必多礼,未能救出老前辈在下心中也甚是忏愧。”娄夏说道。
“我叔曾戎马疆场生死之事早已无所谓,我等皆是跟着叔上过战场为紫州建立赫赫功勋的将士,虽然如今落魄至此连乞丐都不如,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曾是个兵,哎!只可惜”大伯说到这里一度哽咽再难发声。
听到这里娄夏都这群人的遭遇表示同情的同时又充满好奇,然而这时令他好奇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此刻,一个蒙面黑衣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娄夏身后。
这里遍地都是枯枝败叶,纵然轻功再好也难以不发生丝毫响动,但这里四下并无藏身之处,蒙面黑衣人显然是外面进来的。当娄夏转过身去望着黑衣人时,只见他双手提着竹篓里面装着的东西似乎还不轻巧,很难想象此人武功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饭来了。”蒙面黑衣人说道。
说完这三个字,他便将竹篓放在地上转身准备离开。
“请留步。”娄夏赶紧说道。
“没有人可以让我留步。”蒙面黑衣人自负的说道。
说罢,只见他双脚点地,转眼之间身形已经闪入密林之中,出于好奇娄夏也不甘示弱追了上去。
两人在密林之间几经辗转,蒙面黑衣人似乎并不想被人追上,而娄夏似乎不追上也不肯罢休,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始终都没有停下。
又过了很久,蒙面黑衣人终于率先停了下来。
“七州花渊剑王果然名不虚传。”蒙面黑衣人背对着娄夏说道。
“你既然认识我,何不让我也认识阁下?”娄夏说道。
“我若是真想摆脱你,你万万不可能追上我。”蒙面黑衣人自信的说道。
“这点不可否认,但你最终还是让我追上了。”娄夏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七州花渊剑王到底是否只是英雄台上的花架子?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蒙面黑衣人夸赞道。
“阁下武功已入化境江湖之中少有人及,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娄夏好奇的问道。
“少有人及?我该如何说你是好呢?”蒙面黑衣人摇了摇头说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娄夏反问道。
“花渊非江湖,这世上的高手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蒙面黑衣人笑了笑说道。
“花渊非江湖,可江湖又在哪里?”娄夏问道。
“花渊里藏着江湖。”蒙面黑衣人说道。
娄夏还准备说些什么,但终究这些疑惑只能独自吞下。
此刻蒙面黑衣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次他没有给娄夏留下任何追寻的机会,正如他所言他若真心不愿让人追上,恐世间已经鲜有人能够让他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