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整整十年。
苍茫世间路,哪有两心惜?
苦海即是涯,欲海难有边。
娄夏,这个名字已经统制了七州江湖整整十年。
有人说:他的冷眸放着寒光,能够在盛夏解暑。
有人说:他的胸膛温热如火,能够在深冬御寒。
有人说:他手中剑撩拨苍穹,能够劈荒原如画。
说这些话的人应该都出自女人,有多少人爱慕他就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所以这个江湖除了爱他的人就是要杀他的人。
六月初七,赤州府,街头往来车水马龙。
转眼便是深夜,街头人影散去,周遭灯火俱灭寂寥无声。
六月的夜,星月争辉,拿剑的人与归家的路背道而驰。
一把连剑鞘都光彩熠熠的剑,一只青筋突兀的手握着剑鞘,醉酒的身影步履蹒跚缓缓驶来,此刻他多想醉卧街头就此睡去,此刻他的疲惫就写在脸上、手上以及苟延残喘的剑上。
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倒下、不能睡去、不能放下手中沉重的铁、不能因为他是娄夏、他是七州花渊剑王,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倒下睡去。
人情似花海,江湖若深渊,一入花渊深似海,两行清泪伴人离。
他拿着无人不识的剑,他长着无人不识的脸,他成为了无人不识的剑王,早在他选择做一个无人不识的人那一天起,他今后的路就已经注定。
突然,天空惊雷乍现,电光时作。
他一抬头,星月便都无影无踪,等雨落下醒酒却迟迟不来。
电光再起洒落在脸上,他不躲也不慌张。
一字眉,国字脸,额前左右两捋长发没到胸前。
双眸锐利,五官如刀,蓦然愤怒只能出现在无人观赏的夜。
“老天爷,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好过,处处与我作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温厚沉重又悲怆寂寞的嘶吼从这个男人的嗓子里蹦出。
这句气话一定是在胸膛里积压多年,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夜晚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向天地宣战。
终于,雷声淡去,大雨骤临,酒醒夜渐深。
借着酒醒无人问津之际,他拨剑出鞘纵身跃向天际,在电光乌云之中击剑起舞,剑花点点发散开去势要与电光一争雌雄。
顷刻之间,剑影还在人却不知了去向。
赤州城外西北五十里,天气骤变,干燥,灼热。
月下孤楼周围寸草不生,黄沙似海,人烟罕迹。
这里十年没人来过,也十年没有人从这里离开过。
“你来了。”一阵沧桑起伏的声音从月下孤楼前缓缓传来。
此刻,黄沙已经淹没到了娄夏的脚踝,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远远的望着月下孤楼前盘膝而坐的鹤发老翁。
此刻他眼神里全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那个一心欲夺七州花渊剑王天纵英才神剑在握的少年,那个少年和如今的娄夏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眼神,这几乎是象征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眼神。
“十年了,距离上一次你来找我已经整整十年了。”孤楼老翁慢慢悠悠的说道。
“没错,整整十年了。”娄夏回答道。
“你还站在你上一次来站立的地方。”老翁说道。
“不,上一次我是跪着的。”娄夏反驳道。
他们像是故友重逢,却毫无阔别再会的欣喜。
沉默不语之际,思绪被拉回到了十年前六月初七的那个晚上。
十八岁的娄夏双手托举着那把光彩熠熠的剑跪在月下孤楼前,他跪在那里已经很久了,黄沙已经没到了腰间,他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既便是会死在这里。
十年前,老翁还是老翁,十年前他和现在一样老。
“少年,为何来此?”孤楼老翁问道。
“晚辈娄夏,来自赤峰山脚下缮和村,六月初三亥时生人刚满十八,今日成人之际家父赠我神剑潜龙,特交代我来月下孤楼求学前辈隔世剑法。”娄夏一五一十的说道。
“你为何学剑?”老翁问道。
“锄强扶弱保家卫国。”娄夏回答道。
“这些话是你父亲告诉你的?”老翁问道。
“不错,家父从耳濡目染。”娄夏回答道。
“神剑潜龙重约百斤,你跪于此双手托剑已有三天三夜,可见你天纵英才剑运颇深。”老翁说道。
“既然如此,还请前辈授以剑法。”娄夏说道。
“老翁奉劝你一句‘少年得志,祸福难测’。”老翁若有所思的说道。
“剑道使然,祸福由天。”娄夏反驳道。
“万事随缘,祸福由命,剑道不为黎明圣贤而生,你既诚于剑道,老朽也再无推脱之辞。”老翁无奈的说道。
“多谢前辈成全,娄夏定当不辱剑道。”娄夏连连叩谢道。
突然,一声惊雷炸响由远及近,电光如龙在黄沙尽头翻江倒海。
十年了,当初那个为剑道而生的少年回来了,他带着满满的悔意和蹉跎感动了这黄沙漫漫上久未见到凄风苦雨。
“十年,比我想象的要短了很久。”老翁望向电光时作的苍穹意犹未尽的说道。
“十年前你对我说‘少年得志,祸福难测’,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少年得志,嫣之非祸’?”娄夏带着满满的愤怒质问道。
“看来花渊剑王今日来此是来兴师问罪的。”老翁笑了笑说道。
“晚辈不敢。”娄夏说道。
“今日你该说实话了,学剑到底为何?”老翁再一次问道十年前问过的问题。
“为利,为情,为了七州花渊剑王之称。”娄夏坦然的回答道。
“唯独没有锄强扶弱保家卫国。”老翁说道。
“这样的话你也会信。”娄夏嘲讽道。
“老朽自然不会相信,锄强扶弱保家卫国都用不上杀人的剑,若是我信了当初断然不会教你剑法。”老翁说道。
“为利,为情,为名,这样的人也配学剑?”娄夏反问道。
“名利支撑着肉体,情爱维系着魂灵,当初无论缺了哪一样你都无法活下去,我不得不教你剑法。”老翁解释道。
“这么说来当初你是为了救我,可你知道吗?你救了一个该死的人。”娄夏有些质疑的说道。
“你想死吗?”老翁反问道。
“想死,无时无刻不想。”娄夏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你为什么不选择自杀?”老翁再次问道。
这次娄夏不再那么坚决,谈及自杀这种简而极致的死法时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江湖上有两种人不敢自杀,一种是还没吃饱的人,一种吃的太饱的人,剑王属于哪一种?”老翁喃喃低语道。
娄夏再次沉默了,无论他是老翁口中的哪一种人,他都是不敢自杀的人因为他还活着。
“哈哈哈,十年剑王,任重道远,你从哪来便回哪去吧。”老翁挥了挥手带着撵客的意思说道。
“你让我回花渊?”娄夏难以置信的问道。
“你好好想一想你从哪儿来,花渊不是你的家。”老翁笑了笑说道。
花渊不是娄夏的家,那么娄夏的家在哪里?
对于七州花渊剑王而言,娄夏无疑就是花渊的主人,花渊无疑也就是他的家,而今居然有人告诉他那里不是他的家,那么他的家在哪里?似乎这个问题娄夏从来都没有思量过。
“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哪儿?我的家在哪儿?”娄夏低着头反复呢喃道。
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怒目圆睁的望着老翁方才盘膝而坐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
娄夏从黄沙里抽出双腿,握着剑朝着赤州府的方向缓缓走去。
归来赤州城已是晌午,闷热的天气让本该繁华的街道了无生气,也许不应该怪罪于天气,自从赤州城里出现花渊之后,世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到了那里无暇其他。
花渊是一个朝廷江湖两不管的地方,这里是名利的战场,江湖皆棋局、众生为奴役。
在这里能看到这世间最美丽的舞女,只要你给足银两便可以享用花渊舞女的身体令其心甘情愿臣服;在这里能看到这世间最快、最狠、最美的剑法,只要你给足银两便可以命令花渊剑客表演令人热血澎湃的节目,对打、斗兽、舞剑以及挑灯是花渊剑客们的拿手好戏。
赤州花渊乃七州花渊中最大、名气最响亮、要价也是最高的一个,因为这里有七洲花渊剑王娄夏和七州花渊圣姬盛世烟。
世上男人为一睹盛世烟绣香台上翩翩起舞,不惜抛家弃子倾囊而来,最终家破人亡也不在少数;世上女人为一睹娄夏英雄台上剑击流星,不惜断情绝爱终身不嫁,因为在他们眼中除了娄夏这世间再无男人。
娄夏是当世身价最高的剑客,盛世烟也是当世身价最高的舞女,要想看到此二人的表演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通常能看到他们二人表演的人皆是达官显贵亦或者是财可敌国的富商。
已是午时,赤州花渊大门紧锁,大门前挂着一个很显眼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今日坐席已满”。
娄夏上前摸了摸木牌,木牌上已经有了灰尘想必挂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在娄夏的记忆中貌似花渊的大门从未敞开过,记忆中这个客满的牌子也从未摘下过。
低头望了望手中的剑,剑是崭新的剑、还未染血的剑,有那么一瞬间娄夏开始怀疑到底自己和自己手中那把剑?
沉思之际,绣香台所在的那个方向传来阵阵喝彩和掌声,还有男人们豪掷银两的声响,此时盛世烟的舞一定渐入高潮。
她是这世界上最会跳舞的女人,并不是她的舞到多么精妙,而是她总能够用她的舞逼出男人腰包里的银两,据说一天下来绣香台的收入可养活赤州百姓一年,但这里的饿死骨却越来越多。
而此时,英雄台处却传来少女们铺天盖地的哀怨和惴惴不安的唠叨。
“娄夏,怎么还不来?”有人抱怨道。
“难道今日又是空欢喜一场?”有人欲走还留的说道。
“让我们一起来呼唤他的名字吧。”一姑娘走上英雄台上喊道。
接着少女们清脆悦耳的声音炸然开来,她们又蹦又跳声嘶力竭的喊着“娄夏,我爱你!娄夏,我爱你!娄夏,我爱你!”。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娄夏应该不会再出现了,但她们明天一定还会回来,在她们的世界里活着就只为两件事:看娄夏,等娄夏。
听着来自英雄台处情真意切的呼喊,娄夏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低着头朝着最空寂的巷走去。
曾经这样的呼喊令他多么陶醉,如今这样的呼喊就令他多么厌恶,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出现在英雄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