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
隆庆的脸就在眼前,伸出手,抚摸着她的手,蜡黄的脸上全是不舍,因为酒色过度,他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了,眼睛大大地突出来,脸颊上泛起一层青白——这是离世之兆!
李彩凤纵然已经对这个男人死心,心里也难过起来,毕竟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她颤抖地伸出手,把手覆盖在那宛如孤鸡爪的手上,哽咽道:“皇上。”
隆庆的眸光落在了那张皎皎白玉的手上,眼前的人儿,圆润的,充满生命力的,鲜活的,然而他却要行将就木,即将于灰土花为一体,想起来,他心中那份不甘愈发浓烈,一下用力抓住李彩凤的手:“彩凤,在我心里,所有女人里,其他都不及你。”
李彩凤听到隆庆的表白,眼泪终于落下来,她不是那种我狠心冷硬的女子,虽然对这男人死了心,到底这男人还是给了她一切荣华富贵,纵然没有爱,也是有情的,见到隆庆如此不舍,心里越发难过,安慰道:“皇上,您好生休养,身子会好起来的,钧儿他……也会好好的。”
说完这话,李彩凤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了那鸡爪一般的手上。
皇上您安心地去吧,太子登基之后,会好好做个好皇帝的……
“不——”隆庆忽然地吼了一声,一下坐起来。
他本来已经形容枯槁,此时坐起来,把李彩凤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见他披头散发,面色入土,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字一句道:“彩凤,所有女人里,我最放不下你,你……随我去吧。”
“什么?”
李彩凤瞳孔立时放大了,脑袋“嗡‘地一声,明白了——隆庆这是要她殉葬!
不会吧!
本朝虽然又人殉制度,然而那是后宫里头没有名分的又或者没有孩子的宫妃,才会被安排随着皇上去了,而她归为贵妃,又是太子的生母,怎么会轮到自己殉葬?
“不!”
李彩凤本能地摇头,她不要殉葬,她不想死,更不想跟着这个男人一起死!
“彩凤!”隆庆眼眸里似乎点燃了火,亮得吓人道:“随我去吧,我们在九泉之下做个恩爱夫妻,我再也不会朝三暮四了,随我去吧。”说着,忽然扑了过来,一下掐住了李彩凤的脖子!
“不要,不要!”
李彩凤死命挣扎着,她不要死,不想死,更不想跟这个男人一起死!
然而脖子上的双手,像是钢叉一把牢牢地锁住了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快要死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李彩凤一个不提防,居然没挣扎开,只觉得隆庆那死亡的气息,吐纳着自己的脸,手上的力气也在加紧,加紧,而自己眼前也是一片片的空白,空白……
“不要啊——”
李彩凤在白茫茫里,忽然闪出一张脸,十岁的童子,圆圆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笑:“母妃——”
“不要啊!”
李彩凤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伸出手,抓出发髻上一根簪子,一下插在了隆庆的发髻上。
“啊——”隆庆的发髻哗啦啦喷出血来,一下打在了那张狰狞的脸上,越发显得恐怖。
“你——”隆庆脸上都全是血,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瘦得宛如骷髅的脸上,五官扭成了一团:“你居然敢弑君,敢弑君!来啊,把朱翊钧千刀万剐,把李家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啊啊啊啊。”
李彩凤听到这话,忽然像是加了勇气,咬着牙,一下一下刺着隆庆的两鬓,“刺——”“刺——”“刺——”
她已经不敢去看那张脸了,她只知道自己一定杀掉他,杀掉他,否则自己就要死,就要死!
李彩凤宛如疯魔一般,用簪子杀——
杀——
杀!
“娘娘?娘娘?”
李彩凤猛地睁开眼,一下坐了起来,见隔着白绸的幔帐,常嬷嬷站在那里,轻声道:“娘娘可是又做恶梦了不成?”
李彩凤听了这话,苦笑,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的心,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起了风浪,再也不是从前心如止水,如今更是夜夜噩梦,都是关于隆庆之死的,还都是关于自己怎么杀死隆庆的。
这种事情说起来,都要抄家灭族的,不要说做,李彩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邪乎的梦,她怔怔地望着帐幕外,轻薄的绸缎外,能看到一片清辉,晒在青色的玉转上,泛起点点的光芒,屋子里充斥着安神香的味道,紫庐香气缭绕,传出轻微的“劈啪“声。
常嬷嬷撩起幔帐,素枝把沏好了安神茶,递了进来。
李彩凤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忽然道:“不喝了。”说着,递给素枝。
素枝一怔,抬头看着常嬷嬷,常嬷嬷努了努嘴,素枝福了福身,端着茶出去了。
一时屋子里只剩了李彩凤和常嬷嬷两人。
常嬷嬷见李彩凤似乎没了睡意,悄声悄气地拿了美人锤,跪在床榻前给李彩凤轻轻敲着。
“嬷嬷相信幽冥之事吗?”许久,李彩凤怔怔地开口。
常嬷嬷一怔。
“我这阵子总梦见皇上大行了。”李彩凤苦笑。
常嬷嬷瞪大了眼睛,忽然叹了口气道:“听说也是有一日没一日了,上次的事情,坤宁宫那位可是存了心的,娘娘还是早做打算呢。”
李彩凤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她弄的。”
“不是她?”常嬷嬷奇道:“那是谁?”
李彩凤不答,眼前闪出一个人影来,梅花雪下,俊美如玉,可偏生这么阴狠毒辣……而且,他哪来这么大胃口,连皇上也算计了进去?想起对方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眸,李彩凤竟有些不寒而栗,咬了咬嘴唇道:“我梦见皇上让我殉葬,我一怒之下杀了皇上。”
常嬷嬷听了这话,手中的美人锤一颤,一下停了下来,屋子里忽然静到了极处,只有冉冉的安神香,渺渺升起,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娘娘有太子爷,皇上怎么可能让娘娘殉葬?便是皇上这么想,也要考虑太子爷的感受,对不对?”常嬷嬷慢声细语地给李彩凤劝解:“娘娘这是心思太多,想多了。”
李彩凤撇了常嬷嬷一眼,知道她的意思,本朝虽然有殉葬的规矩,可是大多数都是宫女或者没有子嗣的嫔妃,不可能是她这样的,哪怕受上次那个“武氏之祸”的影响,让隆庆产生了疑心,可也绝对不会明面上下旨——朱翊钧虽然,到底是皇上,登基之后,怎么可能让娘亲去死,便是周围有人肯这么做,不怕新皇倒打一耙灭他九族吗?
然而……
“这个梦反复重复了好几天了。”李彩凤拿起手边的佛珠慢慢捻着,喃喃:“也不知道说什么征兆。”
她不是担心梦,而是人心诡谲。
李彩凤靠在迎风枕上,仰头看着外面的姣姣月色,她的世界,自从生了儿子,向皇后表示臣服之后,就已经安稳起来,这么着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多年,谁知上一次“武氏之祸”忽然变生不测,虽然让她侥幸过关,然而……
她总觉得……总觉得……“那个人”既然如此也信,那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的!皇后那边虽然没有撕破脸,可已经生了缝隙……
还有高阁老,孟冲……
李彩凤烦乱地甩了甩头,飞快地念着佛珠,咬着嘴唇道:“嬷嬷,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当年若是肯努力一份,留住皇上三分心,如今的处境,好歹也能让皇上帮衬一下的。”
现在虽然是君弱臣强的一片混乱,可是皇上若肯多照顾正经事,她也不会耿耿于这种噩梦。
常嬷嬷听了这话,似有所动,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李彩凤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连常嬷嬷都不认同那个男人呢,自己努力一分又如何?最后是让那颗心再凉一次吗?
心凉……
过了这么多年,都不记得了呢……
当年受宠的第二天,隆庆就宠幸了自己的侍女,被她当场撞到,还强忍着把侍女送给了隆庆,那个时候,虽然把那份情有些凉,然而到底心里有这个人,毕竟人家是主子爷,荣华富贵皆为所赐,然而后来发生一件事,却让她彻底死了心。
第二年她刚生了朱翊钧,身子亏得厉害,奄息待死,隆庆却奇怪地常来看望,只是不肯进门,只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就转身去了儿子房间。李彩凤开始没有多想,后来才知道,敢情王爷不是来看儿子,而是看上了儿子身边的两个乳娘,兴致上来,就守着儿子的摇篮,跟两个乳娘在旁边胡天胡地。
李彩凤听到这话还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一次,就真的死了心,少女的心,侍妾的心,侧妃的心,连同以后贵妃的心,都死了,从此之后,她宁愿躲在天地里天荒地老,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再伤心,然而……
“娘娘,其实……皇上是个痴儿。”常嬷嬷忽然开口。
李彩凤一怔。
常嬷嬷似乎有些犹豫,半晌,终于下了决心开口:“娘娘你不知道,皇上从前可不是荒唐人儿,相反,倒是个痴情种子。”
“痴情种子?”李彩凤心下奇了,她入府之后见到的隆庆,就是一风流王爷范儿,什么时候见过他不荒唐了?
“我知道娘娘不信,可是娘娘,老奴可是王府里头的老人,有很多事……”
常嬷嬷正要说下去,忽听外面有太监禀告道:“娘娘,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桂传旨,说让娘娘速速进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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