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674年)秋日,中原大旱,黄河断流,大河南北,土地龟裂,庄稼几近绝收。四处逃难的人群,扶老扯幼,担担挑挑,在乡间小路上蜿蜒而去。
员半千催马来到黄河岸上,不觉已到武陟县境。他勒住缰绳,望着渐去渐远的逃荒人发呆,阵阵悲凉袭上心头。想那官宦之家,日日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艳舞,他们只知享福作乐,怎知百姓的疾苦!当初太宗与民齐心合力,才有了贞观之治。如今高宗懦弱,武媚控权,宫廷内斗一天也没有休止。地方遭灾,地方官只为保身,报喜不报忧,置民生于不顾。人迹所至,路有饿殍。为官者,这是何等的罪过啊!
“荣期贤弟!”
员半千正在观看逃难的人群,忽听有人呼唤,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八品深青色官服,腰系黄铜带的官员。只见他翻身下马,两眼紧紧的盯住自己。员半千马上认出此人,大叫一声:“观光兄”,便翻身下马。
骆宾王哈哈大笑:“荣期贤弟,别来无恙啊!”
员半千拱手道:”观光兄!三河口一别,一晃十多年了,真是恍如隔世啊。”
骆宾王点头:“三河口一别,为生活所迫,我从军西域,戎疆九年,后入蜀居姚州道大总管李义军幕一年余,平定蛮族叛乱。其间,我还与你的大师弟卢照邻多有唱酬。如今混到五十五岁了,才调任武功主薄,说来令人脸红。”
“我何尝不脸红?”员半千扯扯自己穿的浅青色九品官服,又拉拉的自己的黄铜带,苦笑道:“我今年五十三岁,八科制举皆中,授予个武陟县尉。”
骆宾王道:“今年三月一日是朔日,有日蚀。六月二十四日,太白星进入东井星垣。不知是个什么兆头。去年八月十五日,皇帝李治称天皇,皇后武媚称天后,垂帘听政。命令文武官员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金玉带;四品官穿深绯色官服;五品穿浅啡色官服,都是金带;六品官穿深绿色官服,七品官穿浅绿色官服,都是银带。这是天后武媚娘的决策,不同层次的官员都统一了服装,像都打了记号一样,等级是何等的森严啊!
员半千摇头笑道:“就连老百姓也统一了服装,皆穿黄色,皆系铜铁带。”
骆宾王道:“我倒不足惜。只是你九岁于童子科举圣童,一路遭李义府、许敬宗陷害,未能走进仕途:今年连中八科制举,骑射独占鳌头,武进士及第,可仍未得到重用,屈才啊!”
员半千摇手:“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李义府、许敬宗已经作古,不提也罢。”
骆宾王调侃道:“李义府亲自做媒,许敬宗招你乘龙快婿,你硬是坚拒,他们丢了面子,还能给你好脸色?”
员半千道:“我至死也不愿攀附权贵!”
骆宾王正色道:“许、李虽死,但至今其羽翼满朝,不得不防啊!况且,许李后人仍在做官。李义府四子李湛六岁就被授周王府文学,现为太子中舍人,他的前途也未可限量。再说许敬宗儿女更是了得,长子许昂任虔化令,女儿嫁给封疆大吏冯昂的儿子,三子许昇任明堂令,四子许臬任恭陵令,五子许景任工部郎中、判右羽林大将军。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员半千重重的点了点头。
骆宾王仰天长叹:“}老天不公啊!”
员半千宽解道:”骆兄,你六岁能诗,一首咏鹅海内皆知,你是世人心中的神童!何况你现在诗作丰硕,自成一体,独领风骚,尊兄仍有鹏举之日。”
骆宾王苦笑了笑,摇了摇头:“莫提,莫提。这次我请假回兖州老家探望老母,已过复命日期。待以后咱们再把酒长谈。”
员半千怅然道:“观光兄,难道你不能在武陟逗留几日?”
骆宾王翻身上马,抱拳道:“荣期贤弟,后会有期。”说罢挥鞭策马而去。
员半千上马,慢慢下了河岸,沿着武陟官道,向县城驰去。行至半路,忽见有几个衙役迎了过来。
“请问,您可是员县尉?”当头的一个衙役满脸堆笑的问。
员半千点头,下了马。
另一个小个子衙役抢先讨好道:“殷县令一接到您上任的文书,分四拨人马迎在东西南北要道,今儿已是第三天了。”
员半千抱拳:“多谢!以后还望鼎力相助。”
衙役们乐了,牵马的牵马,背包袱的背包袱,纷纷簇拥着员半千,向武陟县城走去。
及至武陟城前,员半千看到三个官员迎在城门前。为首的一个胖胖的官员走上前来,拱手道:“员县尉,小可殷子良,迎驾来迟,还望见谅。”
员半千客气道:“劳您大驾,惭愧,惭愧。”
殷子良一指满脸皱纹的瘦高个儿:“这位是主薄朱为义。”
朱为义马上躬下身来,满脸是笑,抱拳道:“幸会,幸会。”
殷子良又一指连鬓胡须两眼暴突的黑大汉,标榜道:“这是怀州地面有名的捕头黑金刚。”
黑金刚低下头来,双手抱拳:“以后还请县尉教我!”
员半千向大家拱手还礼:“共勉,共勉。”
殷子良打个请的手势,带领大家进了城,在一家翠微阁酒馆前停住。殷子良客套道:“县尉上任,为您接风,没有好的招待,还望海涵。请进。”
员半千不动,诚恳的说:“武陟遭此大旱,还接什么风?你们各自请回,我随便买个烧饼充饥就中。”
朱为义摇头:“这哪成?我们武陟再穷,也不能失礼!殷县令为了迎您,亲自跑了几趟,唯恐安排不周。你不要过谦了。”
员半千道:“非也!我说的是真心话。”
黑金刚不知是性急还是饿极,竟从后腰抱住员半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生拉硬拽地把员半千推进了屋里。员半千一看,满桌子大鱼大肉,十分丰盛,不由邹紧了眉头。
大家分主次依序坐下,那黑金刚大大咧咧的打开黄河大曲,每人面前斟了一杯,大家按规矩共端一杯。
殷子良钦佩的说:“员县尉,以前我们虽未谋面,但您的大名却如雷贯耳。您十世祖刘凝之,为南朝刘宋起部郎,刘宋灭亡后逃奔北魏,自以忠烈比武员,北魏帝因此封赐您姓氏为’员’。”
朱为义紧接着奉承道:“您姓刘,本名为余庆,客居晋州,九岁举童子科,房玄龄监考,您熟通《易经》、《老子》,语惊四座。您的老师王义方当着房玄龄的面夸道,五百年有一贤者降生,员余庆对此当之无愧。房玄龄奏予太宗,太宗喜道:那就给员余庆赐名员半千吧。”朱为义说完兀自笑着,似乎有一种揭破谜底的快乐。
员半千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黑金刚倒是头次听说,越听越上心,听得瞪园了眼睛。
殷子良遂引大家吃菜,大家筷子伸向盘子,大块朵颐。黑金刚像个饿狼,嘴里嚼得吧唧吧唧响,吃相狰狞。只有员半千略动了动筷子,吃了半拉馍,便不再吃,一脸愁云。
“员县尉,”殷子良关切地问,“您怎么忧心忡忡的?这次,您也没把嫂夫人带来,一定是家中有什么难事,请讲,我们帮您度过难关!”
“对!对!”黑金刚捋捋袖子,“我们帮您!”
员半千连说:“非也,非也。”
朱为义更是不解:“员县尉,这里也没有外人,以后我们还要长期共事,不妨讲讲。”
员半千说:“我在黄河岸边看到咱武陟县的人成群结队的出外逃荒要饭,心里很不好受。请县令考虑考虑,是否开官仓赈济灾民粮食,拿出一半也行,以解燃眉之急。”
殷子良一听,脸马上拉了下来,半天不曾动作。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县令,县令的一双猪眼闪了几闪,说:“大唐律,没有朝廷圣旨,私自开仓放粮,可是犯杀头之罪!”
“要杀要刮,我一人承担!不牵连任何人!”员半千掷地有声。
殷子良一听,把头摇了几摇,怪笑一声:“你承担?!你承担不了!咱们搁在一块也承担不了!”
“到时我自缚请死,澄清你们的清白。”员半千近乎哀求道,“哪怕只放大仓一小半的粮食,够咱县老百姓能撑上半年几个月,容以后再想法子。”
“哪还有毬法子!不行!”殷子良板上钉钉,毫无松动的可能。
“算了算了,”朱为义看气氛陡然紧张,便打个圆场,“来来来,光顾说话,忘了喝酒。”
员半千说声谢过了,拂袖而去。
员半千身后传来殷子良的吼声:“不喝拉倒!一点面子也不讲!他也不想一想,怀州数县逃荒要饭的多了去了,你能管得过来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