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二门上, 顾氏领着两个孩子, 还有二房的仆妇丫鬟们翘首以待。待看到傅慎宽父子俩进来,顾氏已是泪流满面, 傅锦文跟小炮弹一般冲了过去, 纵身一跳, 跃到了爹爹的怀里, 骑在他的肩上, 依然不知足地朝大哥伸出双手,“哥哥!”
“哎!”傅锦堂抬手揉一揉傅锦文的头,又不忘朝傅锦瑶警告地看了一眼是,上前来,单膝跪在顾姨娘的面前, “姨母, 孩儿回来了!”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顾姨娘已是泪流满面,扶起了傅锦堂, 与丈夫对望一眼,领着孩子们朝宣瑞堂走去。
“爹爹!”傅锦瑶跑过去抱住了爹爹的胳膊, 将脸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讨好地道, “女儿盼望爹爹好久了!”
傅慎宽有心责备女儿几句,居然敢跟着燕王出城去, 但想到在城外的时候, 女儿那可怜的模样, 又于心不忍。顾姨娘在旁边笑着道,“老爷,瑶瑶这些日子可乖巧了,今日出城也是妾身同意了的,她也没给老爷惹下麻烦,老爷就别怪孩子了。”
“你总是……”
傅慎宽谨慎地朝小女儿看了一眼,将口中要说的话咽下去了。他初初归家实在是不想惹得从小就丧母的女儿不高兴,他也知道,顾氏一向都把孩子看的重,哪怕自己受委屈也绝不肯让孩子伤心,有些话,夫妻躲在屋里说便是了,不必拿到孩子面前说。
傅锦瑶心里依然难过,她以前总是不肯让爹爹对姨娘好。前世,她尚不知人事的时候,就被人怂恿,爹爹归家的第一日,她偏生要跟姨娘一起睡,给老太太创造机会,让她凑准了空,将自己屋里的丫鬟往爹爹的房里塞。
今生,她是再也不肯做这糊涂事了。
“爹爹,女儿知道,姨娘总是护着女儿,这话就不用您说了。”她说完,将顾姨娘拉过来,让她和爹爹走在一起,“姨娘,您帮我和爹爹说,女儿这些日子,是不是很乖?姨娘也夸女儿的字写得越发好了,颇有颜崇老先生的风范!”
“噗嗤!”傅锦堂忍不住笑场了,妹妹转过头来,朝他狠狠一瞪眼,他又憋足了笑,但脸上的表情滑稽极了。
“堂哥儿不许笑,瑶瑶的字的确是大有长进呢!”顾姨娘认真地道。
傅慎宽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从前,顾氏总说,孩子会有长大的一天,会有明辨是非的一天,如今看来,顾氏的话不无道理。女儿能够懂事,他也就放心了。
傅锦堂朝妹妹招手,傅锦瑶慢行了两步,兄妹俩比肩,傅锦堂问道,“瑶瑶,你怎地对姨娘这般好了?”
傅锦瑶低下头,她深吸一口气,“哥哥,古人说,有错改之,善莫大焉,这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傅锦堂一伸手揽住妹妹的肩头,“瑶瑶有什么错?就算有错,也是别人的错。瑶瑶,你和燕王是不是关系很好?”
傅锦瑶顿时一惊,“哥哥这话从何说起?”
“别骗我了,哥哥又不是瞎子,他那脾气,何曾对别的女子这般好过。他必定有求于你,那你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和他比试一场,你若是帮我办成这件事了,哥哥重重有赏!”
“我还是别指望了吧,万一你和他比试的时候输了,你铁定又埋怨我,还说什么是看在我的面上故意输给他什么的。”
“你是我亲妹妹吗?都还没怎么样呢,就已经心向着外人了!”
傅锦瑶十多年来对哥哥的想念,愧疚,见面之后的感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恨恨地看着哥哥,心里想着,果然是亲哥哥啊,怎么这么讨厌呢?亏她想他这么多年,亏她还发誓再见面一定对他很好很好,她突然抬起一脚朝哥哥踢过去,喊道,“姨娘,爹爹,哥哥他欺负……”
“我”字还没有出口,傅锦堂已经冒着被踢中的风险扑上来一把捂住了妹妹的口,将她辖制在怀里,笑着对父亲和姨娘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闹着玩儿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傅锦瑶猛地一口咬在哥哥的掌心里,顿时,头顶便传来了杀猪般的叫声,刚刚走出去两步远的傅慎宽和顾氏不得不再次转过头来,傅锦堂已经松开了妹妹,甩着被咬伤的手骂妹妹道,“你属狗的呀?你哥我没在战场上受伤,一进家门就挂彩,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你叫什么叫啊?我用了多大的力你心里没数?就你这种贪生怕死的,你还上战场,你别把傅家的脸丢尽了。”
“你,你,你这个臭丫头,有你这么说亲哥哥的?就你,每日里不学无术,没点见识,识人不惠,才会这么诬陷哥哥……”
“识人不惠”四个字落入傅锦瑶的耳中,她眼圈儿一红,把傅锦堂吓得跳了起来,连忙把妹妹搂在怀里,“哎呀,你怎么变得这么好哭了?要是换了以前,你难道不应该和我拼一场的吗?怎么,我不在家,你就没练功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和哥哥打架!”
“哥,咱们以后不打架了吧!”傅锦瑶伤心地落泪道。
“不打了,不打了,你都这么大了,在家待不了几年了,说不好明年就要出阁了。”
好吧,傅锦瑶一听这话,委屈也没有了,她轻哼一声,转身就离开。
傅锦玉等在宣瑞堂门口,看到大伯和大哥回来,自然是欢喜不已,请过安,问过好了,就悄悄地扯了傅锦瑶的袖子,“大姐姐,老太太屋里,这会儿长公主府的婆子来了,正在里面说事呢!”
傅锦瑶不由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长公主府新丧,还派了人来府上,这是什么规矩?就算报丧也不该报到门内来啊!”
古来报丧,孝子只会在门口磕头,并没有跨过门槛,给别家带来晦气的道理。
待进了宣瑞堂的门,听到里面传来笑语声,傅锦瑶心里不由得嗤笑一声,堂堂皇家女,金枝玉叶,这般垂涎男人,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了。
“儿子给母亲请安!”
“孙儿给祖母请安!”
傅锦瑶跟在父兄的后面跪在老太太的面前,良久,头上都没有人说话。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老太太此时就跟死了一样,半天只能听到她呼呼的喘气声,没有叫起来的话,还是长公主府来问安的这婆子笑着道,“老太太怕是好久没有看到国公爷了,这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老太太冷哼一声,“他眼里哪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一心只效忠皇上去了,我又不能许给他荣华富贵,他不惦记我也是应该的。只是,在外面挣了荣誉,回到府上跑来我这里装孝子贤孙,是把我老太太当傻子?”
“母亲,儿子……”
“行了,我说一句,你能顶我十句?你在外面,这府上哪一点一桩不是你弟弟顾着?他又要忙公务,又要忙府上的事,你瞧瞧,他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倒是好,说得好听是在外面打仗,我看你没少享福,居然都胖了!”
傅锦瑶看着父亲的背影,常年在外征战,明明父亲只比二叔大四岁,可两人的面相,父亲竟似比二叔老了十岁。曾经正好合身的铠甲松垮得好似挂在木桩上,老太太居然忍心说父亲长胖了!
“是大哥回来了?”
傅慎高快步走了进来,上前兄长从地上扶起来,他自己一揖到底,看上去很欢喜地道,“大哥,您在外受苦了!”
“二叔!”傅锦堂自然是要过来给傅慎高行礼,傅慎高不等他下拜到底,一把拉起来,“好小子,长这么高了,这一次军功卓著,圣上必定会有大赏,你为傅家争光了,二叔很欣慰啊!”
“二弟说笑了,论功行赏,皇上必有圣裁,不是我等私底下能够随意置喙的!”傅慎宽拍了一把正得意洋洋,差点要不可一世的长子,用话头按下二弟道。
“大哥,是二弟我鲁莽了,大哥和侄儿回来,我也是太过兴奋,口出无状,倒显得像个毛头小子了。”
“哼!”老太太的拐杖在地上狠狠地一戳,“就你会说话,就你会讨好皇上,别人都说你这爵位是军功换来的,依我看,是你用嘴皮子换来的吧?老二常年在家侍奉我,劳苦功高,你作为长子,不说怜惜一下你弟弟,他不过开了个玩笑,你就跟老子娘地教训,我还没死呢,你在我面前摆什么长兄如父的架子?”
傅慎宽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待老太太把话说完之后,跪了下去,“母亲喜怒,是孩儿言语不周!”
“哼!”老太太根本不领情,将脸别向别处。
“老太太,您别生气了,国公爷好不容易才回来,您不是说还有话要和国公爷说的吗?”春燕在旁边笑着道。
“但请母亲吩咐!”傅慎宽磕头道。
“我吩咐了,你就照着做?”
“若于国于民无害,孩儿只当遵从照办,以尽孝道!”
“嗯!”老太太的音拖得很长,她垂眼看了看傅慎宽,“你不在家,只怕是不知道。你养的好女儿,你那好姨娘,两个都是不要脸的东西,看上了人家新科状元,设计了和人私相授受,谁知,竟被人发现,传得沸反盈天。可怜云儿心地善良,又受逼迫于你这好女儿,帮她认下了这桩丑事,把自己搭了进去。”
“如今,满应天府的人,谁不说是云儿不要脸,做下了这桩丑事?安远伯府也恼怒于我,说我出身乡野,把她安远伯府的女儿教养得跟淫/妇,非要把云儿领回去,还给她许了一门小户人家的亲事!”
傅锦瑶猛地抬起头,她真是从未想到,老太太居然能够信口雌黄,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说出这种话来。
“母亲……”
傅慎宽刚刚开口就被老太太打断,“你也不用跟我辩解道歉,这件事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云儿和你女儿于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不好责罚谁。你现在只需答应我,第一,把云儿接回来,第二,去求皇上给云儿和新科状元赐婚,只要圣上发话,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传她的是非。”
“母亲,圣上赐婚,多为勋贵功臣,新科状元虽才华横溢,能入圣眼,但于国于民暂无功业,儿子断无让皇上破例的道理。”
赐婚原本就是一种恩宠,素来只有皇帝给不给,绝无权臣去求的道理。
“不是都说你立了大功吗?你帮云儿求一道赐婚的圣旨,就这般难为你了?她是你的外甥女儿,在你这府中住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求你对她有多好,看在她死去母亲的份上,求你照拂一下她,就这么难?哎哟啊,我这老婆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你们别拦着我了,让我去死吧!”
老太太把拐杖朝傅慎宽扔过去,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肩头,她跳起来就朝屋中的柱子跑过去,春燕等人自然是不能让她真的去死,连忙拉着,屋子里哭闹声一片。
傅锦瑶看到,父亲回来之后,一脸轻松畅意的脸上,此时哀伤一片,愁云遍布,那个沙场秋点兵,辽人闻风丧胆的主帅,凯旋而归时的意气风发,就好像是她之前的错觉。
“老太太!”傅锦瑶站起身来,声音扬高喊了一声,“爹爹他不是您亲生的儿子吧?”
老太太全身一震,便是连傅二爷也是吃了一大惊,看着傅锦瑶,只见她勾唇笑了一下,再一次逼问道,“爹爹他不是您亲生的儿子吧?他不是这傅家的人吧?”
“你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狗东西,老婆子我平日里是白宠了你一场了!”老太太的脸色非常难看,目光闪烁,不时地瞟向二儿子。
“瑶瑶,你在说些什么?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傅锦瑶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问,竟然惹得这两人这般震惊,她心头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若非如此,爹爹他沙场征战而归,进宫面圣后赶回家中,连盔甲都没有卸,回家就来老太太面前请安,到现在为止,连口热茶都没有喝上。这世间,有那个亲娘这般不慈?如果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心疼吗?”
“哼,我母子之间的事,要你一个小丫头嚼舌根,你是生过还是养过?要你来教训我?顾氏,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小贼皮,还说什么孔门圣府教出来的人,呸!”
老太太一口浓痰,吐到了顾氏的脸上,她一阵恶心,却闭上了眼睛硬生生地受着,还是她身边的丫鬟看不过去,过来帮她擦了。
傅慎宽的脸色尤其难看,他跪着,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痛得。
“母亲,不若让大哥和堂哥儿先回去,把衣服换了,沐浴一番,再过来给母亲请安吧!”
“出去,出去,看着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