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樽的心情很不好, 晚膳的时候, 他就夹了几筷子,连富棠开了一坛梨花酒也没有勾起他的兴趣。匆匆沐浴过后, 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坐在藏书楼的栏杆上, 背靠着檐柱, 望着国公府正院的方向, 有种偷窃为贼的感觉。
富棠提了小酒和菜肴过来,在他身边支起一张桌子,佝偻着背,陪笑劝道,“王爷, 好歹进一点, 您风寒未愈, 若是拖延成症……”
“横竖也没有人心疼,本王都染风寒这么长时间了, 谁来瞧过病了?是沐缨来过?还是朱玉来过?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富棠低着头,他心里明白, 王爷真正盼着来的人,其实并不是这两人。他只好顺着赵樽的话说, “的确是很没良心的,可是王爷, 您和隔壁傅姑娘关系也不浅, 傅姑娘如今也染了风寒, 您不也没去瞧吗?”
“胡说,我……”赵樽白了富棠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想说什么?她那风寒?一个时辰前,本王瞧她活蹦乱跳的,现下就染了风寒,我就想问了,那风从哪个方向吹过来的?怎么就让她寒着了?”
“王爷,姑娘家家的,难免体弱多病一些。且,国公府里,奴才瞧着也是格外复杂,傅姑娘孤身一人在其中,犹如在龙潭虎穴一般。上一次那纸笺的事,何等凶险,也幸好傅姑娘信任王爷,请了王爷过去主持公道,若是换一个人,只怕不但无法洗清清白,还会惹一身麻烦,落得一个清名不保。”
“你说,她凭什么就觉得本王一定会答应她,非去不可?”赵樽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摸着还没有长出胡茬的下巴,问道。
富棠怎么知道,但他聪明啊,会捡好听的话来说,忙道,“那便是王爷和傅姑娘之间的心有灵犀了,若是换一个姑娘,王爷哪有闲工夫搭理这等事情?”
富棠话音方落,赵樽还没来得及美滋滋地回味这种“心有灵犀”,两人便一齐听到了两声“嘿嘿!”,扭头看去,会济一脸病色地过来,行了个礼,便道,“富棠,你该死啊!”
“死和尚,我哪里该死了?”
“你妖言惑主,明明傅姑娘对王爷是心有成见,你非要说她与王爷心有灵犀,你不该死,谁该死?”会济一喝,如当头一棒,将富棠轰得差点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问道,“成见?王爷于她有何成见可言?”
会济见赵樽也是迷惑不解,他袖手垂目,略有歉疚地道,“王爷,请恕老衲无礼之举!”
“你失礼的地方还少吗?有话就说!”赵樽当然知道傅锦瑶对他态度恶劣,其中必定是有缘由的,他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自认从小到大都没有得罪过傅锦瑶,此时有人为自己解惑,如何不急?
“王爷,孙姑娘对王爷的爱慕之心,王爷怕是心中有数!”
赵樽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从小到大最反感有女人觊觎于他,也很不屑那些对着他流口水的女人。即便孙倩娘总是在掩饰自己的心思,他也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盯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令人恶心的渴望。
“卢云生与孙姑娘指腹为婚之事,并无外人知晓。那是当今圣上微末之时,长公主与卢公子的母亲尚在闺阁之中时,便订下的,彼此留有信物。范阳卢氏虽贫寒,可祖上有盛名,而卢公子本就有状元之才,家业起复指日可待。可公主府用状元之名,威逼利诱与卢家解除了婚约,所图之人正是王爷。孙姑娘看上去温婉可人,却是心思深如海的女子,她既然想殿下能对她刮目相看,必然会想办法立些功劳,来找王爷投诚。”
“投诚?本王要她投什么诚?”
会济一笑,“王爷,别人不知道王爷的身世,孙姑娘不会不知。别人想不到王爷胸中有乾坤,孙姑娘不会不知。恕老衲直言,孙姑娘若能为燕王府王妃,王爷以后后院无忧矣!”
燕王凑过去,无形中给会济施加了很大的压力,逼得他不得不朝后退,“会济,你当和尚真是屈才了,怎么不去做媒婆呢?你说本王胸中有乾坤,只是你的胡言乱语!”
“王爷,您并非淑妃之子,当年‘云军案’,云皇后刚烈,不愿以身侍破家的仇人,一根白绫悬梁,又不舍幼子,便托付给了正好一起生产的淑妃,让王爷委屈成为淑妃的儿子。这一皇家秘闻,连老衲都知道,长公主当年还在宫中,不可能不知。”
“玉碟之上,本王的生母是淑妃,永无可能是云皇后。”赵樽一向放荡不羁的脸上,显出了哀伤之色,他遥望天空,对那个生他,在他身上留下一半血脉的女子没有任何印象。
富棠在背后抽泣的声音传来,赵樽的心里,好似有万把剑在穿刺,他曾经无数次地听母妃讲起过他的外祖和舅舅们浴血沙场,为万民传颂的战绩,他也无数次憧憬过有一天能够效仿外祖和舅舅们,能够让敌国也为他闻风丧胆。
他十岁从军,从一个兵卒做起,八年时间,他凭战功一路升到了上将军,斩杀了西夏三员大将,灭于阗、扯力昌、罗布等小国,在北面战场上树立了他自己的威名。
但他的战功越显赫,皇帝对他的猜忌便越深,也越难忘记他身上还有一半云家血脉的事实。其他的皇子们均是十一岁便封王,而他,却一直在十八岁才封王。燕地虽大,一共十六州,但北临时时刻刻都想重新侵占燕地的辽人,又是战火未平之地,比起晋王、宁王的封地来,燕地更像是一块尚在别人锅里烹煮的肉,端看他有没有本事抢过来了。
“云皇后一代女中豪杰,老衲至今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云皇后,她一身战袍,御马奔腾时的飒爽英姿。王爷容貌性情酷肖云皇后,即便是玉牒上王爷的生母是淑妃娘娘,但在世人的眼里,在王爷的心里,您的生母也只能是云皇后。王爷很快就要之国,不知派遣去往燕地的人是否已经拟定人选?燕地百废待兴,需才干杰出的人方可胜任,老衲猜测长公主府必定向王爷举荐了卢云生这个状元郎!”
赵樽不置可否。
会济便知,自己猜测是对的,他点头道,“状元郎出生贫寒,学富五车,颇有实干,的确是可靠人选。向皇上举荐的这个人,应当是长公主无疑。孙姑娘也知道,她的话在王爷这里没有份量,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一步棋要走,一个人在同一个阴谋里面搀和得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最妥当的办法是,她只做那幕后推手,最好什么都不做。”
赵樽挑眉朝会济看过去,面上已无漫不经心。
“如若国公府的嫡长女真的与卢云生暗度陈仓,既成事实,以傅姑娘骄纵的性格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王爷之国后,朝廷若厚待王爷便罢,如若容不下王爷,到了王爷起兵之日,新帝也必定容不得国公府,肯定会亲自举起屠刀……”会济叹一口气,“那时候便是又一桩‘云军案’,而朝中也再无能与王爷抗衡的大将,王爷事成,再无悬念!”
“孙姑娘打得一手好算盘,那时候,王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她无动于衷。她兵不血刃,为王爷扫除了谋逆的障碍,将来登极后,一个妃位必定是要赏赐给她的。而对孙姑娘来说,只要能来王爷身边,她的天地就绝不止一个妃位了。只是王爷,您有没有想过,傅姑娘又是如何识破这一妙计的呢?”
富棠听得浑身冒冷汗,他一个太监,见过的阴私事何其多,却没有一个有如此大的格局,能够把家国都给算计上。
而这算计之中,算得最妙的还是人心。
到了王爷反的那一日,不管是老皇帝还是新皇帝,都不能容忍定国公唯一的嫡女在王爷的身边。以定国公府老太太的性情,只怕也不能容忍定国公府父子为定国公招来这等祸事,定国公父子那时候的下场,真正和当年的云家军一般无二了。
天下之大,无立锥之地,唯有死路一条。
赵樽不由得想起他与傅锦瑶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通济门前,他骑马进城,她坐马车出城,就那一次的一瞥,她眼里的仇恨就让他不得不记住了她。这是第一次,有女子没被他迷倒而仇视于他。
第二次见面,又是在通济门口,他能够感受到她拼命压抑的杀意,他自认从未得罪过她,哪里来的杀意?
第三次,她让傅慎高来请自己去评定那首情诗的字迹,他堂堂王爷,她凭什么就以为自己一定会去?她将自己的师承说出来,便是勾引自己去的理由?她不止一次挑衅自己,那意思,如今看来,分明就是她识破了他诡计的意思,莫非,她以为这一手阴谋是他策划的?
赵樽握着扶手的手上青筋暴起,“哼,她竟这般看待本王!”
“贫僧以为,燕王妃的人选,王爷不防从孙姑娘和傅姑娘中间挑选一位,这两位的雄才大略不亚于男子,将来可为王爷的贤内助!”
“和尚,本王倒是觉得你六根未净,尘缘未了,为免你长夜计谋,本王愿纡尊降贵,亲自保媒,为你说一门亲事!”
“哦,不知王爷以为老衲的尘缘在何人身上?”
“自然是孙姑娘了,本王觉得你与孙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结为夫妻,每日里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必定是夫妻情深!”
“哈哈哈,王爷说笑了,老衲知道王爷光明磊落,最恨这些阴私之事,老衲为成就王爷的大事,把这些阴诡之事揽下来,并非老衲就是这等人!老衲是要成佛的人,一日不把王爷的心说动,老衲一日成不了佛,王爷是老衲要渡的人,老衲的功德都在王爷的身上。”
“行了行了,你说你一六根清净的人,不说每天在本王身边念念经,为本王祈福,一天到晚想把本王往火坑里推,你可知道,这就是本王不想娶妻的原因,到时候拖家带口地被你连累,落个满门抄斩,遗臭万年,本王找谁喊冤去?”
“王爷多虑了,王爷起事,事无不成,王爷若不起事,将来必定是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赵樽的脸一黑,会济哈哈大笑地离开,全无病态。
赵樽怔怔地坐着,一身的精气似乎都要泄了,富棠走上前来,跪在赵樽的脚前,低声道,“王爷,不管将来如何,皇上如此待王爷便是不慈,王爷无论如何都要早作打算。燕地那边王府已经在兴建,奴才听说工部去皇上那里请旨的时候,皇上边说‘王子守国门’,边圈了靠近辽地的一块地,而非是靠近内地的。”
赵樽重新在栏杆上坐下来,端起了高几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眼睛眯着,望向皇城之内,淡淡地道,“本王天潢贵胄,生在这金粉之地,去那苦寒战乱之所,兴许在父皇的眼里便是发配吧!”
他嗤笑一声,将杯中酒倾倒下去,狠狠地掷向远处,眼中闪过一道利芒,“安排一下去北地的人,既然父皇把那一块给了本王,以后也只能是本王安身立命之所,让容参亲自前往,和定国公进行交接,本王相信,凭外祖生前与定国公的交情,他必不肯亏待本王。”
“是啊,奴才听说,定国公曾在军中说过,云侯对他有再造之恩,且定国公的领军本事都是云侯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会济乃阴诡之士,他只谋一己之利,只图事成名垂青史。可本王不能不顾社稷百姓。而且,定国公这样的国之重器,就算是死,只能死在两军战场,不可陨于阴谋诡计!再叫本王听到这话,必杀!”
赵樽的目光落在富棠身上,令富棠倍感沉重,“宋爽之若送上门来,不必往外推。他这探花是本王给的,在皇太孙那里的前程也算是被本王给毁了,是个人才,就不能屈了。是谁的人,不是谁的人,不重要,只要他尽心办事就成。肖演让他留在京中,将来用得着他!”
“是!”富棠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他一扭头看到会济在廊外站着,不由得怒气冲天,狠狠地哼了一声,一撅嘴准备走,会济却不放过他,笑道,“被王爷责罚了?”
富棠无疑是赵樽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人,也正因为此,赵樽对他也就格外严厉,富棠深知这一点,也不会怨怪,却对差点被会济洗脑的事非常不满,“王爷自有王爷的打算,你不要成日里在王爷身边作妖,否则,我饶不了你!”
“哈哈哈,老衲知道,不过老衲没有作妖,老衲只是把王爷想说又不敢说的事说出来了而已。”
富棠皱了皱眉头,他扭过头问会济,“那你说说,燕王妃会是谁?”
“非定国公府嫡长女莫属!”
“为何?你不是说此女比起那诡计多端的孙姑娘,更胜一筹吗?且王爷也不喜欢这等心思深如海的女子。”
会济摇摇头,“‘情’之一字,素来无法算计,王爷已然动心,只不过他不自知而已。”
富棠素来对会济的话,半信半疑,他也没有往心里去,身上还有差事,便匆匆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