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每天都被抢走》 43.不生气……才怪

    萧沐精心为黎睿挑选的“第二课”, 是两年前黎睿自己主演的一部电影《追凶人》。

    那是黎睿转型的试水作，不是腻歪的青春偶像，而是硬核的犯罪类型。当初片方在宣传的时候很是炒作了一波黎睿转型的噱头, 但是电影在上映后票房呈断崖式下跌, 影评却一面倒地批评黎睿撑不起角色。说他在戏里只会干嚎干哭，表现方法单一，甚至将票房不佳的罪名也安到他的头上, 说是因为他的表演太过“赶客”，因此电影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也是自此以后, 黎睿就被冠上了电影“票房毒药”的称号, 除了那些粉红色的小妞电影，再也没好本子找上他。他只能在一些小荧幕剧集中徘徊, 固然片酬高昂收视不错，但与那金光灿灿的“实力”二字总是挨不上边。

    萧沐选片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这会引起他的不快, 不过他认为涅槃必须浴火，没有深入骨髓的痛苦, 就没有彻头彻尾的大悟。

    “其实这片子故事基础不错的。案件很有现实意义，凶手的犯罪动机影射了不少社会现象，就是镜头表现太生硬了，各个场次之间的衔接也有些问题, 气氛没有传达到位。”萧沐小心翼翼地觑着黎睿的眼神，斟酌着接下来的用词, “接下来你不介意我仔细分析一下表演吧？”

    黎睿看上去倒非常平静, 抬了抬手, 示意他随意发挥。

    萧沐于是播放了一段，按下暂停：“你看这里，男主的挚爱被凶手报复性杀害了，他看到尸体的一刻精神崩溃。我们来看一下你是怎么演的呢？嗯，主要是嚎哭。”

    说着他一键恢复播放，又飞快暂停：“再哭。”

    再播放，再停：“接着哭。”

    黎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但很快便沉没下去。

    萧沐：“其实面对巨变的时候人的情绪也是很复杂的，不单单有悲痛这一种感情。你的角色是个有孔武有力的警察，不是老弱妇孺，面对罪恶的时候除了崩溃，第一时间还会想到报复，想到伸张正义，所以这个时候除了哭我们还可以加一些咒骂，眼神中除了痛，还可以有浓厚的恨。”

    说着萧沐又小心地去看黎睿的反应，只见对方表情漠然，不像是对这评价有什么排斥，但也不像多么欣然接受的样子。萧沐心道也许是自己说得太直白，彻底消化需要时间，但黎睿既然没有抗议他也不打算停下，继续按照计划往下拉片。

    剧情播放到后来，黎睿饰演的男主终于跟犯人正面对决。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替天行道为挚爱报仇，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地动手，但关键时刻作为警察的良知却被唤醒，最终他决定悬崖勒马放下屠刀，将犯人扭送警局接受法律的审判。

    “这里人物的转变也太脸谱化了，现实中谁会一想到口号就变脸呢？虽然这里预留了闪回的位置，但是这种压抑本性的转变还是要经过一段犹疑，甚至抗拒才会实现的。怎么可能一低头一抬头，就从狂暴边缘变成了坚定不移的根正苗红？毕竟我们都不是机器，而是血肉组成的凡人之躯啊。”萧沐说着又摇了摇头，这部电影实在是槽点满满，他本来可以就此再大发议论，但看了看黎睿的表情，还是稍稍控制了一下自己。

    一个半小时的影片被萧沐播播停停，一共看了三个多小时，期间他陆陆续续做些点评，而黎睿则始终不发一言。直到片尾字幕播出，空气重又落入一片安静，黎睿才悠悠地开口：“说完了？”

    “说完了。”萧沐点头，总觉得气氛有点异常，于是再次确认，“你没生气吧？”

    黎睿轻轻摇头，平静地说道：“那到我了。”

    萧沐静静吸了一口气，预感到这和黎睿往常的发言大不一样，于是直了直背脊，坐正了身体。

    “你说我看到挚爱被杀只有哭一个反应，其实按照原剧本，男主拔过枪发过毒誓报仇，还冲出去跑了一段才被同僚按住，这段戏我们全拍了，但没有过审，都被剪了。删戏后发觉时长不够，就把当时拍的几段哭戏素材凑到一起，拼成了现在的样子。”

    “哦，原来是这样。”萧沐脸上隐隐有些发烫，果然，刚才的大放厥词有些太大言不惭了，他完全不知道影片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黎睿接下去：“抓犯人的那段，原本不是闪回，我开枪了，但不巧□□卡弹，扣了两下扳机都没有响。男主这才意识到是老天不让他走这条路，根本不是什么警察身份的主动觉醒，而是命运的一个玩笑，把他又带回了那一条路。但结果还是一样，没有过审，删了。”

    萧沐到这里终于被微微震撼了，原来这戏的剧本比自己想象得更有美丽，人物锋利而冷峻，情节又带点黑色的讽刺意味，只是可惜……

    “这个转变的反应镜头是补拍的。”黎睿的声音无波无澜，“为了删戏改戏的事导演跟出品方都闹翻了，最后是副导演找我回去。我的档期也不多，补拍这个镜头只有半天时间，最后还是折腾了一天，往后推了一个杂志的拍摄。副导是个韩国人，中国话都听不懂，原本是负责动作戏部分的，导这样的戏根本是抓瞎，再加上个翻译在中间一搅和，现场没人能弄清楚他们想拍什么。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每种表情来一次，哭的笑的，正义的，邪恶的，冷漠的，热烈的，到最后一股脑地送进剪辑房，看怎么拼起来能过审就怎么来。——这样才凑成了你看见的成片。”

    听到这里萧沐真有点同情黎睿了，拍电影谁不是劳心劳力希望能出个好作品呢。何况他们这种警匪题材，动辄出生入死刀山火海，那是分分钟搭上性命的！可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种种意外，被阉割成了面目全非的东西，不能呈现创作者百分之百的心意，真是连想想都觉得十分遗憾。

    “这部戏我印象挺深，倒不是因为这些。”黎睿说道，“拍摄的时候有个武替，导演说合作了许多年，表现专业，形象不错，想让他这回正式露个脸，也当是给他个机会正式转到台前。但是一次桥上飞车的时候这兄弟出了意外，整个人从挡风玻璃里冲了出去，重伤断了七根肋骨，面部神经也受了损伤。后面的戏他没法再演，前面露脸的部分只好再换成别人补拍。他们说这么多年来，他再危险的特技都做过了，没一次伤得有这么重，这说明他命里没有那个运气。连那兄弟自己都说了，这是老天爷看不过自己做春秋大梦，给了他一个耳光要他快点醒醒，别再做梦了。”

    “也不能这么想吧，那纯属意外啊。”萧沐感叹。

    “可是观众看不到意外。”黎睿说道，“那兄弟面部神经就算修复了，表情也不会自然。观众只会看到一个僵硬的脸在银幕上碍眼，他们才不会知道为了拍戏，他付出了多少。”

    “哎……”萧沐忽然觉得，拍戏这件简单的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了。

    黎睿看着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行。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够纯粹，我肤浅、势利眼，亵渎艺术，没有追求，成天只知道搏版面，傍大咖，搞关系，混圈子，所以你不屑与我为伍。可是当演员的要是没有足够好的资源，一个大浪打来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一个跟头栽倒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我们面对的压力和焦虑，那些动动笔杆子就把所有努力一笔勾销的人能明白的吗？……算了，你就是拿笔杆子的人，我在这儿跟你费什么话呢。”

    “不是这样的……”萧沐惊了，原来黎睿真的在为自己拒绝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只是他的脾气似乎比想象中更大，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愤怒，而竟然是悲伤。

    扪心自问，萧沐纵然以前对他有些误解，现在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完全没想过黎睿原来对自己的话会这么介意。看来他的心灵比自己想象得更加脆弱，有时一句无心之语，就能一下击溃他的自尊。而怎样呵护这么一朵娇嫩脆弱的小花，对萧沐而言就成了难题。

    “我不想当演员，不是因为看不起你。”萧沐赶紧解释，“每个人的艺术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就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知道演戏需要投入的精力太多，每次一入戏再抽离都像耗去半条命。所以觉得一旦真的干了这个，也许就没有机会研究原来想研究的东西了，这么一考虑才不打算继续的。真的真的，跟对你的看法完全没有关系。”

    黎睿原本十分沉痛地低着头，听见萧沐说的万分诚挚却仍然坚定初衷，微微蹙了一下眉，又换了个口气，抬头十分严肃地看着对方：“那你以为，导演就是那么好当的吗？”

    萧沐沉吟：“唔……听你刚才那么说，的确也不容易。”

    黎睿立刻强调：“是更不容易！”

    他不等萧沐想出反驳的台词，立即自个儿往下发展：“导演不但要应付资方，迎合市场，还要控制进度，协调各个部门，甚至拿不下取景许可的时候，要和政府疏通打关系，拍摄超期，要拼命跪舔明星，还有后期、配乐、审查、宣传，等等一堆烂事儿，就算原本不在导演职责范围内的，只要你想做出好戏，就不得不掺和进来。”黎睿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说完，磨了轻蔑地瞧了一眼萧沐：“你以为，做导演是凭你自己一个努力就能成功的么？”

    “唔……”萧沐原本满满的信心顿时又被打击下去。他原本只是心怀热血，有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气，完全没想过实际的困难，也没料到原来梦想的实现凭借的不单单是努力。

    在这行要有所成就，有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一个再才华横溢的天才没有了那一点运气，就是梵高，就是梅尔维尔。这残酷的事实以前萧沐不愿深想，现在想来，却是这圈子里最稀松平常的现象了。

    “行，你要觉得世界都是童话里那么简单的话，我也不拦你。”黎睿忽然话锋一转，反其道而行之，“反正大家只是萍水相逢，出了组以后，就江湖不见罢。”

    “也、也不用这么绝情吧。”萧沐话还没说完，黎睿已经自顾自翻身躺下，盖好被子闭上双眼。

    “我要休息了，麻烦走的时候关灯。”黎睿的声音公事公办，简直像对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谢谢。”

    萧沐的表情十分丧气，在这种情形下他显得格外笨拙，明明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只得默默叹出口气，依言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又替黎睿掖了掖被角，这才轻轻关门，退出了病房。

    走廊上的日光灯苍白而没有温度，萧沐的脚步声单调地回响在这狭长空旷的空间里，如同他的思绪一般，一下又一下地，不断在两个抉择间撞击反弹。

    他第一次对于是否要继续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并非是怀疑那个终极目标，而是忽然有一种新的方案浮现在脑海。自己是不是可以从一颗螺丝钉做起，慢慢积累，曲线救国呢？

    听起来这个方法虽然曲折，却未必不可行，何况，如果能和黎睿同行……

    萧沐低头沉思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后面这个选项，其实无形中竟成了他心中天平上重要的砝码之一。

    这个选择的出现太突然，太难决定，以至于耗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竟没有注意到走廊一角有个阴暗的视线已经紧盯他很久。

    快门微小的声音在转角响起，萧沐骤然听见声响，抬头，就见那黑色的人影一闪即逝。

    他刚拔腿想追，忽地嘴巴被人捂紧：“别动！”紧接着，整个人就被大力地往后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