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水珠在屏幕一角碎开，溅满整个画面。水花此起彼伏，如同夏夜里争先恐后绽开的烟花。整个画面充满厮杀的惨烈，令人血脉贲张。
模糊的人影在水幕后缠斗，他们的服装已完全被水湿透，变成了与池水一般的灰黑。
兔起鹘落，高低腾挪，人们如同森林里捕猎的野兽一般面目模糊地扑腾着。
偶尔有镜头捕捉到黎睿的特写，那被水冻得发白的面色上赫然现出一闪即逝的鲜红——嘴角和眼角的血迹刚刚溢出，下一拳又紧接着把血迹与池水糊成一片。
正如那个浑浊的世道，再多的鲜血浇进去也是一般的黑暗，根本看不见其他颜色。
池塘很浅，但塘底泥泞。演员们把马步扎进去也要晃上几晃，更别说踢腿和挥拳了。
这一场原本黎睿有个武替，但由于拍摄手法特别，摄影指导亲自手持机器上前，许多走位都靠临时机动，要是用了武替就得防着穿帮，诸多掣肘。
于是黎睿说，我自己上吧。
接下来果然他在池塘里摔了两个跟头，都是头下脚上地入水，差点没扎在稀泥里拔不出来。
他已经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张嘴，但周围拳腿交夹，到后来根本分不清真打还是假摔。黎睿顾不上那么多，浑浊的泥浆水大口大口吞下，肚子都撑胀了一圈。
20岁前后的时候他拍过几年古装武打片，后来年纪轻轻腰椎便被威亚吊出了劳损，又怕头套带多了会秃头，成名后便很少接这类戏了。但黎睿当年跟武指练过功，底子在，因此即便是与武师过招，力度也毫不逊色。
也是到这时候大家才发觉，黎睿啊，毕竟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
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的拍摄终于结束，导演的那个“ok”刚说出口，全场就爆发出兴奋的欢呼。有人鼓掌，有人把手指放到嘴边吹哨，就像是刚完结的世界杯里自己支持的队伍夺了冠。
黎睿从水塘里爬出来——真的是爬，四肢着地，一步一滑——被水浸透的身体像有几吨重，刚打了这么一场，整个人都跟透支了一样，不是何斌及时冲上来接住他，他几乎要当场扑街。
“睿哥，睿哥？”何斌感觉对方整个身体都压在自己身上，冰凉冰凉的，就像一具尸体，叫声也不禁凄厉了三分，“睿哥！！！”
黎睿刚阖上的双眼轻轻睁开一只，血水还在从眼角流下——他是真的在打斗中受伤了，眼角豁开了道细小的口子，血水把眼眶整个都浸红。
“没死，叫鬼啊。”
“哦！”何斌听见这一声，虽然还是招牌的黎式傲娇，但听着就是无比安心。
于是他拉起黎睿的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扛着他往休息车走：“睿哥，车里开着暖空调呢，你快进去烤烤，不然要感冒的。”
“阿嚏！”黎睿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大约上午在导演身边睡着时便着了凉，下午被水一泡愈发地寒入心脾。
他微微蹙眉：“轻点！”
“怎么啦？”
“不知脱臼没，换个手。”
何斌这才知道他的右臂也扭了，于是一脸悲怆地换了个姿势架他。现场众人都各忙各的，本来以黎睿的咖位不该遭到这样的冷遇，但鉴于他之前屡次作妖，现在又负面缠身，大家对他便顺理成章地无视了。
出来混，迟早要还。对此黎睿倒是习以为常，他在贵圈二十来年，当然早就不以为然。
只是没等何斌把他架出几步，他肩上便是一暖。
一块被烘烤过的大浴巾盖在背上，散发出太阳般的暖意，周身的寒气瞬间为之阻断。
“萧……萧老师？”何斌看见来人，不觉张大了嘴。
萧沐只是目视着何斌，并不看后头的人：“那边不远有个小超市，刚好经过，顺手买的。”
黎睿听见他的声音，慢吞吞地又张开了眼，兴许是觉得转头太累，并没有回头。
萧沐继续只看何斌：“上回借的浴巾一直忘了还，这块平价货，希望别介意。”
“刚好经过”、“刚好买下”的浴巾，怎么会烘烤得这么温暖？何斌惊讶之余不禁有些感动，忙道：“不会不会，实在谢……”
没等他感动完，就被黎睿无情打断：“文章的事情，别想就这么算了。”
“睿哥——”何斌尴尬。
“我也没想算了。”萧沐笑笑，后退了一步，冲他们颔首，“先送黎老师回去吧，拖久了会感冒的。”
何斌十分惭愧，冲他点一点头，便把人架走。
萧沐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禁好笑地摇头，要是自己想趁虚而入，还用得着这手？
早在半小时前，他还有机会雪上加霜呢。
当时萧沐正在候场，卓小毅突然来了电话，听语气神秘兮兮，一开口就不像是为了什么好事。
卓小毅：“黎睿买奖，听说了吧？”
“疑似，是疑似买奖。” 萧沐纠正，“注意措辞。”
卓小毅：“录音都出来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瞎传。不过这倒是个机会，说不定能大赚一票！”
萧沐：“你又想什么损招？”
“是妙招！”卓小毅自信满满，“咱们针对那三部买奖的片子，再写他几篇稿！”
萧沐吃惊：“你疯啦？上一篇的官司还没摆平，嫌麻烦不够多吗？”
卓小毅忙解释：“不不不，刚才我没说清楚。是有人请咱们写稿子，但不在我们号上发，只要写好给对方就行。三篇，只要三篇！一口价五万。转发、热搜，全部他们承包，不用咱们担一丁点儿风险。这生意，稳赚不赔啊。”
就像平静的大海里忽然见了血，黎睿的弱点刚一暴露，瞬间引来了一群鲨鱼。
萧沐沉吟了一下：“约稿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通过中介找来的。哎，这种稿子谁想买，怎么会透露给我们呢，那不留把柄了嘛。”卓小毅一副内行人的口吻说道，“之前是我们太外行，不懂规矩。这回你只负责动笔，其他我来搞定。要我看，之前也不是没人黑过黎睿，怎么你一出手就火了呢？还不是写得好！一针见血，字字珠玑！凭这本事，有钱不赚，除非傻瓜。”
“我不赚。”萧沐一口拒绝。
“为什么！”卓小毅难以理解，“干嘛跟钱过不去，你傻呀？”
“当傻子也好过给别人当枪使。”萧沐执拗道，“我现在算看明白了，这些人成天算计来算计去，动歪脑筋的不止黎睿一个。”
卓小毅在电话那头激动起来：“萧沐，你拯救不了演艺圈！”
“我没想拯救演艺圈。”萧沐平淡道，“我只想好好演戏。……将来好好拍自己的戏。”
卓小毅知道他一旦发起牛脾气，生拉硬拽是无效的，忽然灵机一动：“萧沐，我们还是不是哥们？”
“当然。”萧沐额头一跳，“干嘛？”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把广告费花光了？萧沐，小沐，沐沐~我花钱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可你当了男二号也一样没告诉我啊？我还是看见热搜才知道的。说好的友情呢，说好的默契呢？说好手牵手一起拍片，我当制片你当导演的，怎么现在有了黎睿，你就不要人家了呢？”
“胡说八道什么呢？”萧沐扶额。
“要不是跟他有奸情，那你这又是图什么呢？”卓小毅语调一转，立刻恢复本来面貌，“人家还嚷嚷着索赔两千万呢，难道你指望他突然心软，把恩怨一笔勾销，送你面锦旗，夸你坚守正道不成？”
萧沐不语。
“萧沐，面对现实吧，现在没人吃这套了。”
“这圈子是个人就炒作，热搜天天有，人人挤破头。”
“你不做也有人做，大把人排着队呢。”
萧沐迟迟没有反应，卓小毅终于急了：“所以你到底写不写！”
“不写。”
“你！”卓小毅气急，“萧沐你见色忘义，咱们俩，今天，断了！”
“你听我……”
卓小毅不等萧沐说完，已经挂断了电话。
萧沐知道他就这脾气，看着自己的手机，慢慢叹出口气。
他并不是多有雄心壮志，非要改变整个娱乐圈的法则。只是所有人在做的，未必就代表一定正确——泥潭固然客观存在，但我也可以选择绕开。
不远处的池塘里，打戏还在继续。
黎睿满身泥污地与人纠缠在一起。他双眼血红，全神贯注，用双拳对付面前的十几双敌手，就像孙入怀，用一对肩膀，扛起眼前所有的不公不义。
一刹那，孙大少坚毅的眼神从黎睿的双眼中迸发而出，荷尔蒙在激荡的水珠之间流窜。拳拳到肉的动作夹杂着武师们的高呼低喝，耀眼得叫人目不转睛。
“黎睿不是不会演戏。”
萧沐想起自己在影评中写过的话。
“他是不愿意。”
因为认真也不会被看见，努力也不会被珍惜。所以在表演这件事上，黎睿选择了破罐子破摔——放弃。
但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到了必须殊死一搏的关头，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千百倍的惊喜。
那是真正属于巨星的能力。真实的现场远比镜头前的画面更加震撼。
萧沐看得发怔。哪怕不用滤镜和配乐，他都能确定——这，才是真正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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