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山河远阔》 3.chapter 003

    第3章

    人总是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对一些事情感到释怀——

    明明上一秒还耿耿于怀着的东西，下一秒却可以说放下就放下。

    比如放置超过了半小时的苏打水，还剩几个小时就过去的生日，最爱的那件衬衫在去见喜欢的人的路上被泥泞溅脏，以及年少时光默默暗恋却又遥不可及的人。

    万頔是什么时候开始释怀的呢？

    *

    平川一中是平川最好的一所学校。

    但却因为校址在老城区，地方不够大，高中部和初中部只能挤在同一个校区。

    再好的学校揭开遮羞布后，内底也和其他所有学校一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有着校园暴力的行为。

    只不过平川一中比起其他学校有所不同的是，好学校的孩子们不至于太离经叛道。

    更何况，校园暴力也有“冷热暴力”之分。

    在父母没有离婚前，万頔的日子可以说是非常好过。

    父亲万钦每日下班时都会去平川最有名的咖啡馆“山河”排上半个小时的队，只为给万頔带回一块招牌豆乳冰糕，母亲吴奕在家闲来无事也是换着花样给她制作三餐。

    哪怕是多年后万頔谈起那段时光，都觉得那段日子是散发着豆乳香和烟火气的。

    就这样，万頔在爱的浇灌下还算顺利地升到了初三。

    在万頔初三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她那如胶似漆的父母离婚了。

    万钦出国找寻他的自由与理想，追寻诗和远方，留下万頔和吴奕一起在平川生活。

    而吴奕是一个古板得有些偏执的女人。

    她认为，学生在这个年纪除了学习以外的所有事都是错的，她停掉了万頔所有的休闲活动以及通讯工具，就连假期等课余时间都被排满了课外课。

    于是万頔被禁止与同学们过多的课外交流，吴奕又怕她营养跟不上，各种营养品蛋白粉不要钱的往家里买，终于成功的在中考前将万頔养成了一个160斤的学霸。

    “学霸”在学生时代无疑是令人羡慕和尊敬的存在，当然前提是没有加上“八十公斤”的前缀。

    男生们会在跑操时指着万頔窃窃私语：“你瞧，她奔跑的样子像不像一只愚蠢的母猪。”

    女生们会在课后休闲时背对着她讲小话：“让我胖成她那个猪样，给我总分加200分我都不干。”

    万頔不善表达，只懂闷头读书，较同龄人晚熟些，这些攻击性言论传到她耳朵里她也是一笑置之，回过头来依然该干嘛干嘛。

    等她进入青春期后，意识到自己的体型出了问题时，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

    “乖頔今天怎么吃这么少啊？”

    一天吃晚饭时，吴奕看见万頔只吃了平时饭量的三分之一后忍不住开口。

    万頔支支吾吾半天，最终把脸埋进碗里。

    “说给妈妈听听。”吴奕放下筷子，面色不虞。

    “就是…我们班上有几个男生说我胖。”万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吴奕的脸色，看着她隐隐约约要发脾气，又连忙补了一句，“可能是开玩笑的，但我…”

    清脆的一声，是吴奕摔碗的声音。

    “就因为这件事？”吴奕双手在胸前交叉，眉毛拧成结。“妈妈和你说过多少次，现在是看身材的时候吗？现在只看学习，你把那些男生的名字告诉妈妈，我去找你们老师谈谈。”

    “自己不学好还要带坏其他人，这次月考如果你考不到年级前十…”

    万頔拿起筷子机械性地往嘴里塞着饭，目光呆滞。

    吴奕在客厅里和班主任聊着班级内情况，她尖利刻薄的声音吵得万頔脑仁疼。

    万頔躲到卫生间里，将水龙头打开，掀开马桶盖，回忆着网上看见的催吐方法，咬咬牙狠狠心将食指和中指并起塞进口腔去按压舌根，弯腰对着下水道。

    三秒后，万頔有了反胃感，胃酸上涌。

    第二次，胃酸上泛，涌入口腔。

    第三次，未消化的食物随着她的动作，吐了出来。

    因催吐分泌的泪水迷住了双眼，看什么都如同透过凸面镜一般。

    万頔站直了身体，看了眼马桶里的呕吐物，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冲水按钮。

    *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万頔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先是发了疯的吃，就算胃部已经容纳不下食物，还是会往嘴里塞东西，然后趁着他人不注意，躲进厕所里催吐。

    那段日子万頔的手上总是青紫一片，那是为了催吐而留下的牙印，她本来婴儿肥的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袋青黑一片。

    可除了精神越来越差以外，她的体型没有任何的变化。

    持续了不到一个月，万頔发现自己对手指催吐免疫了。

    许是身体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食道对手指的抠挖已经麻木，饶是万頔再用力，胃部也不会再分泌酸水了。

    仅是一秒，万頔就想出了新的对策。

    她半蹲身子，对着洗手台的边角狠狠地撞了上去。

    胃部下方受到猛烈撞击，胃酸开始分泌上涌。

    一次，两次。

    在最后一次猛烈撞击后，万頔捂住嘴巴冲进了厕所隔间。

    *

    几个月后吴奕发现了万頔的不对劲。

    在餐桌上明明吃得好好的，放入口中的菜肴也是新鲜出锅的，可万頔那干呕的反应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周末，吴奕推掉了她所有的补习课，带着万頔去了医院。

    内科医生听了万頔的症状描述，拿起手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他打给了自己留学期间认识的心理学同事，也就是詹姆斯医生。

    这是万頔第一次见詹姆斯，谁都没能想到这个初见时不太靠谱的医生，后来会成为她抗病十年的战友。

    大人永远不了解的，每一个小孩都有他的辛苦。

    就像万頔永远忘不了当她被确诊为暴食症那天，吴奕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的表情。

    她莫名的觉得有些畅快，酣畅淋漓的畅快。

    病必须治，学也一定要上。

    尽管詹姆斯不太建议万頔去学校，吴奕在百般为难下还是决定让她去上学。

    说白了吴奕并不是很相信心理医生的诊断，她坚信自己的教育方针没有出错，万頔也没有得什么所谓的“暴食症”，一切只是因为她给万頔的压力太大了，造成她肠胃不舒服——而已。

    就这样，万頔带着她的盐酸氟西汀（*百忧解，一种口服抗抑郁药）回到了学校。

    同学们在她选择忍气吞声后开始更加放肆，宽容与善意并不会让坏孩子收敛，除了背地里讲小话外，他们变本加厉地将她的作业本、试卷撕碎扔进厕所，并大声地称她为“猪妖”。

    人是群居动物，生活在集体中真的无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万頔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面对这些恶意中伤时，强装不在意。

    吴奕给予的期望越高，老师施加的压力越大，同学施加的恶意越深，万頔就越来越感到透不过气。

    同学误解她，老师无视她，母亲只关心成绩单上的数字。

    她找不到任何发泄口去释放自己，没有人懂她，没有人试着去了解她，唯一能给她帮助的詹姆斯医生也因为吴奕的不配合而和万頔接触甚少。

    但她有食物这个发泄口。

    她也只有食物这个发泄口。

    当某同学在食堂“不小心”将菜汤泼到万頔身上时，她终于爆发。

    她尖叫了一声，推开那个同学，冲向教学楼。

    说是“冲”其实也不算，万頔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运动过了，她用尽全力也没法快速移动自己的身体，她只能凭着胸中憋着的那股怒气向教学楼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在巧合之下被撞进了她的世界，接着，他将万頔混沌无光的小小宇宙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从那道几乎可以不计的小小细缝中，透了一丝光进去。

    哪怕是那一丝微弱的光芒，却也在今后很多年的人生里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后来万頔才明白，对于有些人来说，哪怕什么不做，只要站在那里就够了。

    *

    千丞搞不懂自己怎么会遇上这种飞来横祸。

    他百八十年才来一次初中部，只是想交个值日表给初中部的主任，路过楼梯口时却被忽然飞来的大肉坨给撞倒了。

    要不是有走廊的栏杆挡着，千丞丝毫不怀疑自己从四楼掉下去的可能性。

    疼到是不疼，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但是千丞觉得很丢脸。

    所以当他抬头之前，他是准备和来人好好的理论一番的。

    走廊正对风口，但却奇怪的没有风。

    整个教学楼像是被裹在巨大的蒸笼里，搞得人心烦意乱得紧。

    导致他差点摔倒的罪魁祸首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湿答答的头发粘在脑门上，加大号的长衫不知道被菜汤还是什么的给弄脏了，青黄一片。

    女孩子肉嘟嘟的，但是皮色挺好，配上她那冷漠的眼神，反差的居然有点可爱。

    于是，千丞被自己奇怪的萌点惊吓到了。

    千丞站在原地张了张口，教训的话已经窜到了舌尖，但还是被他憋回了肚子里。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千丞迅速的调整好状态，回到自己本该有的“知性学霸”人设的位置上。“你的衣服…”

    他指了指万頔贴在身上的衣服，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