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派弟子年满十六便可下山入世, 柳煦到了年纪,却不像其他弟子那般着急忙慌地要下山, 整日仍是随众师兄弟一道听课、修行、犯禁。他不着急,师父也并不催他,几个师弟却替他急了,他们在山上几年早就闷坏了, 对师兄这种明明可以下山潇洒却不珍惜的行为万分不解, 恨不能以身代之。
当被问及为何不下山时, 柳煦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缠着师道清飘在脑后的发带,想了想道:“为什么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因为我不想跟吴有宣一道下山,这个理由还可以吧?”
二师兄吴有宣与柳煦一般大, 也正好到了可以入世的年纪,已在两月前独自一人游历去了, 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师道清微微偏过头看着柳煦缠绕自己发带的手指,对方见被发现也丝毫不觉哪里不妥,反而对他笑了笑, 松开发带伸手环住他肩头将整个人捞过来,亲密道:“再说了, 我要下山游历, 怎么说也要跟道清师弟一起呀。”
“为何呀?”
“这等好事怎能一人独享?我与道清师弟早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交情啦。”
柳煦一向如此, 旁边几个师弟对他这种半开玩笑的回答见怪不怪, 哈哈笑着揶揄:“大师兄, 你怎么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说什么呢, 没大没小。”柳煦笑骂一声。师道清掰开他的手指,无情地划清界限:“别,谁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扯我做什么?你不想跟二师兄一起,大可以与他走不同的路,也去独自游历啊?”
“那怎么行。”柳煦看着他,一本正经道,“我若离开,这屋子里只剩下你一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多寂寞?你这人,嘴上说着不要,心里却很舍不得我,我懂的。”
“……”他一贯如此不要脸,师道清已经懒得反驳两句了。只是随着他这一说,师道清便忍不住想象了下柳煦离开留他独自一人的场景,这么些年习惯了他的存在,若空荡荡的屋子没了柳煦在身旁,似乎真的会有些寂寞。
先前被柳煦一拉,二人此刻差不多是贴着坐在一处,这个念头在心里涌上来,师道清放在身侧的手不经意抓住了柳煦的衣袖,后者察觉到什么,先是低头看了眼,而后侧首望着他,脸上微微诧异过后笑意更深。
“诶,大师兄,我可以来陪三师兄啊!”五师弟听到柳煦上面的说辞,当即竖起手掌毛遂自荐。柳煦此刻正坐在床边,未穿靴子,听完这话抬腿笑着踹了他一脚:“去去去,我还在呢,你就光明正大挖我墙角?”
师道清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在做什么,悄悄看了眼柳煦,见他似乎没发觉,又偷偷松开了手。
“大师兄你这就不对了!”那边六师弟也开始满嘴飘胡话,“三师兄是大家的,你怎么能据为己有!”
还有个师弟也道:“三师兄!我也可以陪你,陪你干什么都行,我还可以帮你收拾屋子端茶倒水!嘿嘿……只要你做饭的时候叫我一声。”
无事献殷勤,师道清就知道这帮小子是为了吃的,当即白了几人一眼。柳煦收到这眼神立刻为自己辩解:“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真心想跟你一起的。”
师道清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不待多想,柳煦又将手搭上他的肩头,一下一下弹着,叹了口气道:“但说真的,我一想到离开了这山上就不能吃到道清师弟做的美味佳肴,还真有些遗憾。”
“……”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遗憾,左右也不缺这两年,等师弟你一道下山岂不是最明智的办法?”柳煦嬉皮笑脸道,“这样一来,你也不用独守空闺,我也不用担心有人趁虚而入,岂不两全其美?”
师道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深刻怀疑他这个大师兄是不是在山上待久了脑子都被山雾给蒙住了,这说的是人话吗,用的都是些什么词?!
在师弟们的哄笑声中,师道清将手边一本《道德经》糊在了柳煦脸上,起身提剑去往小竹林削竹子去了。
*
又两年后,师道清也终于到了可以下山的年纪。
山门口,两个少年只带着贴身行李、负剑立在山路中央。少年人身姿如出一辙的挺拔修长,一模一样的纯白色道袍衣摆被山风带动着轻轻扬起,同时掀起衣摆双膝下跪,对着特来相送的玄阳真人重重行礼。
玄阳真人受了这一拜,俯身将二人扶起。他望着两个弟子,神色微澜,思绪良多,心中难免感慨,视线扫过二人渐趋成熟稳重的面容,端详了片刻才淡淡开口道:“世间多险恶,不比山上。你们二人自幼上山涉世不深,此番下山,还要多加小心,切记,能为则为,凡事不要逞强。”
“是,师父。”师父的关心溢于言表,短短两句话让二人心中微暖。柳煦又笑着保证:“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道清师弟的,过段日子定将他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说罢,又朝师道清扬眉一笑。
师道清瞥着他,忍不住心道谁照顾谁还指不定呢。
自己弟子的实力自己清楚,在年轻一辈中无人可出柳煦左右,师道清也不弱。玄阳真人将二人的小动作瞧在眼中,唇角微微扬起:“知道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为师也甚感欣慰。莫嫌师父啰嗦,还记得我先前与你们说的话吗,我们玄真派弟子入世要谨记什么?”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柳煦高声道:“徒儿记得,行侠仗义!”
师道清亦接道:“除魔奸邪。”
将要下山,二人先前都未曾有强烈的感觉,直至此时说完这两句话,胸中竟不约而同燃起一股少年人独有的热血。玄阳真人点点头,将手抬起,抬至一半又在空中顿了顿,终是放在二人头顶极轻地揉了两下,温声道:“去吧。”
“是,师父!”二人说着,又朝玄阳真人一拜,这才转身往山下走去。
两位白衣少年一道行于山间,一前一后稍稍错落,从背后看去是同样的仙风绰绰。二人缓缓走着,也不急,行于前面的一个偶尔回过头对后方那位笑着说些什么,回首露出的侧脸鼻梁挺直,眼角微弯,薄唇上扬。二人无需做些什么,光是这样走于山间,与两侧山林同映,便是一副极有意境的画。
并非所有弟子下山入世后还会回师门,全在自己选择,许多人自此便在世间沉浮,或是不愿回来,或是无法回来。玄阳真人心中没有过多担忧,却仍是负手立在门前许久,直到二人拐过山弯再也瞧不见,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山门。
那边二人一路往山下一阶一阶地慢慢走去,心中都知道,这一别师门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心潮澎湃的同时又有点伤感,心有灵犀地没有提出御剑代步。
自上山已数年过去,山路两旁景色似乎从没变过,眼前郁郁葱葱,耳边鹤声唳唳,甚至有些时常被他们喂养的仙鹤飞至二人身边落下,迈开细长的双腿跟在二人身旁,歪着脑袋似乎在好奇。
师道清轻轻地从仙鹤丹红的头顶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抚下,动作轻柔,对着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点点,我们要走啦。”
点点是他给这只仙鹤取的名字,柳煦每次都好奇他是如何从这些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鸟儿中分出哪只是哪只的。
那边仙鹤用脑袋顶了顶他,好像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张开长喙轻啼一声。师道清又抚了抚它的头顶:“没事,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仙鹤半眯起前,蹭了蹭他的手心,柳煦竟从这仙禽的姿态中看出了半分依恋,瞪大了眼,继而笑着摇摇头。有些方面他当真对师道清佩服得五体投地。
仙鹤直跟着二人下到山脚,山脚边设了阵,它不能离开这座山,停下脚步在原地扑了两下翅膀,长鸣数声,终是振翅离去了。
二人走过山路的最后一级石阶,双脚踏地,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景色,这才真切有了离开师门、即将入世的实感。
“八千五百二十六。”柳煦忽然道。
“嗯。”师道清应着,回首遥望仙雾霭霭的山巅,眼中数不清的情绪翻涌,“从山门到山脚,八千五百二十六级台阶。”
方才一路并没有约好,二人却同时在数着脚下台阶数量,用双脚一步步丈量着距离。这是他们第一次下山,亦是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走完这八千五百二十六级台阶,没有人教他们如此,只是觉得,似乎应当这么做。
“好啦,别看了,又不是不回来。”柳煦先移开视线,笑着拍了把师道清的后背,“仔细想想,说是入世,真的下了山却不知该往何处呢。”
师道清心中却有个地方,他收回视线,望着柳煦道:“师兄,我们可否先去趟卞阳?”
“卞阳?”柳煦想了想,恍然大悟,“哦,你想回家?”
“嗯,”师道清点点头,“六年没有回家,也不知爹娘如何了。”
那么小一个孩子离开父母被送上山来修道,难免思家,师道清刚上山时柳煦还看见他偷偷哭过几次。柳煦无父无母,是师父在路边捡的,倒是有些羡慕师道清还有父母可以挂念。师道清的要求再寻常不过,柳煦道:“自然可以,正好,我也去拜见下伯父伯母。”
师道清看着他又与自己勾肩搭背的手,突然有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