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苍茫山的树叶黄的黄落的落,只有少许常青树还在寒意料峭的秋风中兀自坚挺。金黄发枯的叶子铺落在满山路上, 人兽走过,沙沙作响。
某日午后,半山腰方漠的那一亩田里出现了两大一小三个人影,小的那个忙得团团转, 大的两个坐在田旁的石头上, 老神在在地抱着胳膊, 悠闲得很。
“诶,左边那块, 看见了吗?对对对,就那。”柳煦手上拿了根细弱的树枝, 嘴里还叼着根草叶,毫无形象地岔开腿坐在石头上, 对在田里忙活的小石头指指点点,“那边那么多杂草,拔了拔了。”
“啊?”小石头走到他说的地方一看, 呆住了,回过头满是不解, “可是柳煦哥哥, 这不是杂草, 是药啊。”
“……哦。”柳煦收回指来指去的树枝, “咔嚓”一声折断, 丢在脚边, “不错嘛,有进步,我故意说错考你的。”
小石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蹲在田里继续忙活,小屁股撅在那一挪一挪的,让人很有上前踹一脚的冲动。
方漠和柳煦坐在同一块石头面上,竹筐放在一边,手里还捧着本书。他一边观察指导着小石头一边翻着书,抽空白了柳煦一眼:“我怎么记得有人当初说他对药草有些研究,颇感兴趣的?”
“嗯……”柳煦仔细想了想,那时候为了搏方漠好感,这话他好像确实说过。但也真不是撒谎,自从打听到方漠这一世的喜好后他对药草是有研究的,只不过心思都放在哪些药草珍贵有价值,好得来去讨方漠喜欢,是以反倒不大认识寻常的药草。至于颇感兴趣……那是对方漠颇感兴趣。
柳煦觉得要为自己辩白一下,免得落得个骗子的名声:“我可没说谎,你还记得那‘龙屏息’吗?你都不认得的,我却知道它的功效。”
提到龙屏息,方漠又想起那鬼门关走一遭的溺水体验,瞥着罪魁祸首轻哼一声:“你还敢提这个?”
“……”柳煦竖起两指在嘴巴前面比了个叉,不吱声了。
今日本是方漠带小石头来药田干活,加上秋季到了,菜田里成熟的瓜果越来越多,打算采一大筐回去屯着。柳煦独自在医馆待着无事可做,自然也就跟了过来。
小石头许久没有跟方漠来过药田,自告奋勇地拍胸脯说全交给他,让方漠去旁边歇着。方漠将信将疑,和柳煦一道被小石头推到田边坐下,起先还有点担心,渐渐发现小石头熟门熟路的,至少比柳煦让他放心多了,也就只偶尔提点一下,安逸地看起了书。
秋天的山上有些凉,几人都穿得单薄。小石头和柳煦作为鬼魂自然不怕冷,而方漠胸前贴着块温热的火玉,也不觉得冷。他隔着衣服触到那玉,两指捻了捻,突然出声唤道:“柳煦。”
“嗯?”柳煦嘴里还叼着那根草,他仰在石头上偏过头,那片草叶耷拉着,被微风吹得轻晃。见方漠唤了一声又没个下文,轻笑着拈下草叶:“怎么啦?想我了?”
“我问你。”方漠看向他的神色很认真——但他似乎总是这么认真的,至少看上去如此,“那天那个人……那个妖道,他说的‘炉鼎’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方漠一开始不说,并不代表不在意。有时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又怕听到些匪夷所思的答案。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发现,他想了解柳煦,光现在面前的这个柳煦还不够,过去的二百年他发生了什么,他生前又发生了什么,都令他有些在意。
可偏偏柳煦这个人,一边自顾自认定方漠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另一边又对过往的事情讳莫如深,只偶尔透出些只言片语,撩人心弦。
他总是避免让方漠窥到自己生前的记忆。鬼本就可以不用休息,柳煦又敏锐得过分,方漠想趁他睡着近身窥探几乎是不可能的,试了几次没能成功,反倒是被狠狠调戏了几把。
这些种种,都让方漠愈发好奇。
“‘炉鼎’啊……”柳煦皱了皱眉,“你不是修道的可能不清楚,‘炉鼎’指的是采阴补阳的术法中被采的那一方,所谓采阴补阳通常是通过双修……嗯你知道双修是什么吗?是指两个人……”
“我知道炉鼎是什么意思。”眼看他越说越不正经,方漠打断他道,“我是问,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柳煦眨了眨眼,显然根本没把林玄书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想了会儿才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用自己的师弟做炉鼎。”
“他放——”柳煦差点就跳起来要开口骂人,谅是在方漠面前才保持了谦谦君子的素养,改口道,“别听他胡说,那人向来如此,看不顺眼的人怎么难听怎么说,嘴上无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顿了顿,又磨着后槽牙,冷笑,“我迟早撕烂他那张嘴。”
“那,确无此事?”方漠再次确认。
“当然没有!你知道炉鼎什么意思吗?我跟……可是名正言顺的道侣。”柳煦哼了一声,“他指的大约是那时我受了伤,修为大减,道……舍了自身给我补修为的事情。”说着还有些愤懑,“道侣间的事儿怎么能叫炉鼎呢,林玄书那混账玩意儿,瞎说些什么东西……”
“柳煦。”听到这些话,方漠也不知自己先前在纠结什么,但就是莫名地放下心来。他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许久未翻的书页上,低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人?”
“……”柳煦静了片刻,笑了笑,开口道,“不急。”
“为什么?”方漠追问着,声音淡淡的,可这回却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
“因为……”柳煦看了他一眼,又仰在石头上望着头顶天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回轮到方漠沉默了。他手指抵着书,书页被风卷起,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又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似的:“可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呢……就因为,你的手镯,和我的胎记?”
柳煦听到这话轻轻地勾起嘴角,偏头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阮姑娘为什么能一下子认出那秃驴?难道只是因为那片残魂被他吸引过去吗?”
“……”方漠答不上来。
“有些事情,是没道理的。”柳煦说着,将一缕飞进唇间的发丝拨开,眼神漆黑深邃,“以前我也不信。可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一定是你。”
“那若,万一不是我呢。”方漠覆在书上的指尖微微抽了下,“万一不是,你又该怎么办?”
他控制不住地在想,万一那人不是他,柳煦是会对这生活了段日子的地方有所留恋,还是毫不留情地转身便走,去上碧落下黄泉地寻找真正的那个人呢。
方漠轻声念着,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越发低下去:“而且这种事情,要怎么才能证明……”
“不会有万一。”柳煦听到这话,却是坐起身子,由仰视着方漠的角度骤然变成俯视,二人同坐一块石头上,距离不过三寸。他认真地望进方漠略显吃惊的眸子,看见自己印在对方瞳中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又重复道:“不会有万一。”
方漠也在对方漆黑的瞳中找到自己,他专注认真,切切实实地是看着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你对自己可真有信心。”离得过近,对方又是难得的严肃,方漠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怔然了片刻,继而哑然失笑,“既然你这么笃定,又为何不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正是因为笃定,才更不愿让他重经一遍那时的事情。柳煦神色暗了一瞬,这么近的距离方漠可以清晰地瞧见风吹着他睫毛微颤,许久才道:“既已转世,有些事情,还是忘掉比较好。”
“忘掉比较好……”方漠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又道,“即便连你都忘了,空留下手腕这虚无的印记,你也无所谓吗?”
“鬼医哥哥——!”
柳煦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小石头的声音横空插入。他在不远处高呼着一路小跑过来,跑到二人跟前又觉得气氛不太对,两边看了看,声音都禁不住放低了:“你们、你们怎么啦?”
“没事。”方漠先收回视线,猝然从严肃的气氛中回过神,看向全身左一块土右一块土变得脏兮兮的小石头,有些想笑,“怎么了?”
这哪里是小石头,分明是个小泥块。
“我、我干完活了。”小石头指着身后的药田,“除草、松土、除虫、施肥、浇水……我全搞定啦!”
“每种药的种植方法都不大一样,可有都分得清?”
“分清啦。”小石头自豪地挺了挺胸。
“嗯,不错不错。”柳煦笑嘻嘻地揉了把他脑袋,两手扶着他肩膀将小小一只鬼转了个方向,“看见那边的菜田没?去把熟了的都摘下来,让你鬼医哥哥回去给我们做好吃的。”
“啊,我想吃南瓜饭!”小石头兴奋道。
“嗯嗯嗯,去摘吧去摘吧。”柳煦在他背后助了把力,小石头就蹭蹭往菜田跑过去。柳煦摇着头:“唉,小孩子可真好骗。”
“你也去。”方漠翻了页书,头也不抬,“欺负孩子也不是这样欺负的,说出去你堂堂流月楼楼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柳煦觉得,这种楼主好像本来也就没什么好名声?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方漠温声补充着,“快去。”
“吃什么都行吗?”柳煦凑近了些,问道。
方漠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目光不离书页:“我说蔬菜。”
柳煦有点被勘破意图的失望,叹了口气,从石头上一跃而起,将落在地上的外套随意披在肩上,也踏进了菜田。
方漠这才抬起头看了眼他的背影,玄色道袍随着风微微鼓起,长发披散着,一派潇洒不羁风流恣意的模样,却在那处田里摘瓜果,做着与形象完全不搭调的事情。
指腹磨着书页,方漠将这翻开的一页磨得皱起。出神间,他想起林玄书,他与柳煦似乎有些渊源,或许他想知道的关于柳煦的一切,这人都知道。
柳煦不说,那他自己去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