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只有说书鬼面前桌上点了盏摇曳不定的油灯, 光线昏暗。
方漠迎着那好像面团上烙了俩大圆红戳子似的脸,淡淡地点了点头。对方直愣愣地盯着他, 没有动静,倒是茶馆小二再次迎了上来,展现出的是那张笑嘻嘻的脸皮:“嘻嘻嘻客官,小店今儿个说书结束, 打烊啦!明儿请早呀~”
一大早就打烊, 倒也是稀奇, 不过鬼市的东西本就不能用常理来判断。方漠道:“我有些事想请教下说书先生。”
他说话的语气已经足够客气,可这小二还是像被点燃了引线的炮仗, 暴躁万分的脸又蹦了出来,声音粗犷, 吼道:“我说打烊了!你听不懂鬼话吗?!”
方漠被他吼得耳根生疼,偏过头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开始考虑怎么无声无息地把这鬼毒哑。说书鬼这时开口了,嗓音仍旧尖锐刮耳:“无妨,鬼医大人, 您想问什么?”
那小二一惊,脸忽的变了回去, 眼睛转了一圈, 点头哈腰:“嘻嘻嘻嘻嘻, 原来是鬼医大人啊,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了嘻嘻嘻嘻, 鬼医大人莫怪, 莫怪……”
方漠没理他,他自讨没趣地又躲回了角落。
“我想问你刚刚故事里的那两个人。”方漠走到说书鬼跟前,靠得近了,那张怪异的脸黑瞳白睛睁得滚圆,人偶般直勾勾地盯着他,更显渗人。方漠瞧着他有点头皮发麻,撇开视线,“关于他们的……”
“房中之事吗?”方漠话还没说完,那说书鬼自作聪明地接了话,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咕咕咕咕咕,小生刚刚看您慌忙跑了出去,还以为鬼医大人听不得这荤事,原来只是大人脸皮薄,不敢与大伙儿一起听吗?咕咕咕咕咕咕……”
茶馆小二也在角落捂着嘴笑得嘻嘻嘻嘻嘻。
“……”方漠听他们笑完,这才明白过来那说书鬼说了些什么鬼话,手大力捏着桌角,脸色黑沉,“别胡扯,谁想听这个。”斥完,顺了口气,“我要你与我详细说说,刚才那故事里的两个道士姓甚名谁,什么模样,所有的事情你知道的,从头道来。”
“这……”说书鬼神情不变,语气却有点为难,“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大人,这二位的故事你若真想从头事无巨细地听来,不说上个三天三夜,怎么也说不完的。”
“你先说着。”
“这……”说书鬼盯着方漠,眼睛转了一圈,忽而伸出骨白的手,“得付钱。”
“……”
角落的茶馆小二听到“钱”字,又往这边盯过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闪着精光。
“行。”方漠手探进袖中,刚摸到钱袋,就听身后店外传来一阵嘈杂,紧随着有谁掀开茶馆门口遮挡的布帘钻了进来,同时粗声粗气道:“说书的,听说鬼医在你这儿?”
听见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声音还陌生得很,方漠见怪不怪地回过头,就看见三只牛头人身的东西从外面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每只都足有一人半高,将这本就狭小的茶馆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三只牛头鬼。最前面那头鼻子上套着枚金色的鼻环,一双牛眼瞪得滚圆,将这小茶馆从左到右横扫一通,最后视线定在里面唯一的活人身上,鼻子喷着粗气,发出的声音浑厚沉闷:“那边的,你,就是鬼医?”
他说着的时候挥了下手——说来也怪,明明是人身,手却还是牛蹄的模样。腿旁的桌子被他不经意打飞撞上并排列着的另一张,“砰”的一声。说书鬼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嘴角和眼角同时耷拉下去,像哭又像怒,扭曲至极。
“是我,有何事?”方漠与他对视要高仰着头,他们身躯过大,站在方漠跟前让他产生一种不适的压迫感,满当当塞了整个视野,身上还有着兽类臭烘烘的气息,堵在人面前令人窒息。
“鬼医就是个这么瘦弱的人类?”为首的牛头鬼俯视着在他跟前堪称盈盈一握的方漠,与身后两只同伴互视了眼,同时哈哈大笑,铜锣似的牛眼中露出轻视与不屑,牛蹄一伸,“听说鬼医的药神奇万分,我们兄弟想试试。我劝你,不想被打死,就把身上的药都交出来!”
喔……方漠眉头一动,觉得有点新奇。他在鬼界混了这么些年,遇到形形色色的鬼不下千万,大部分碍着鬼医的身份对他都算恭敬,偶尔是会碰上些不怀好意的,但敢公然抢劫,倒还真是头一个。
望着面前伸过来、指缝还沾了些尘土的牛蹄子,方漠忍不住从鼻腔轻哼一声,平淡无波的脸上眼神轻蔑:“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活腻了吗?”
他语气和表情一样淡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看上去高深莫测。牛头鬼被他意想不到的冷静弄得懵在原地,这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他们心里泛起嘀咕,但他们几个素来横行霸道惯了,短暂的面面相觑后心一横,又恢复到那作威作福的嘴脸。其中一只鼓劲似的踹翻了茶馆内的桌椅,颇有气势:“大哥二哥,别跟他废话了,直接抢!”
“抢”字刚落地,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茶馆小二先被他踹翻桌椅的举动激怒了,顶着张怒发冲冠的脸涨红了脖子大声怒吼:“不许!破坏!!我的店!!!”
吼完,抡起身旁满水的茶壶朝牛头鬼砸过去,正巧撞在他坚硬的牛角上,碎得四分五裂,滚烫的红色茶水撒了牛头鬼满脸,看上去格外狰狞。
方漠忙后退两步避开四溅的碎片和茶水,余光往身后一瞥,却发现桌子后面的说书鬼消失了,不知何时已经溜到后门口。他见方漠看见他,朝方漠僵硬地一拱手,尖声道:“小生只是个说书的,不会打架,鬼医大人自求多福。”说完,头也不回地扔下店铺逃之夭夭。
“……”长得鬼模鬼样的,没想到意外的没出息。
那边茶馆小二一个茶壶扔过去还不够,喘着粗气一连把桌上四五个茶壶茶杯都摔了过去,各个快准狠,碎了满地残渣。扔完了又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涕泪横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店啊!我的店啊!!别摔茶壶了!别摔了!!”
被砸的牛头鬼挂了满头的红色茶水,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你是找死!”
话音刚落,周身鬼气倏地暴起,炯大的牛眼通红着,朝那茶馆小二重重地踏过去,一步一个大牛蹄子印。
方漠本还有点担心,毕竟这三只鬼是来找他的,万一那小二在此丧了命他心中不免多有愧疚。熟料面对一头暴怒的牛头鬼,小二竟然毫不示弱,新换的脸上青筋暴凸,转眼就与气势汹汹的牛头鬼斗在一处,狭小的茶馆眼看就要沦为一片残垣。
房顶已经被掀掉了,引来路过的鬼外三层里三层堵着围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无比: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是那三个恶霸,又在欺负别的鬼啊。”
“啊呀呀呀呀,茶馆小二又暴走啦!他又双叒叕砸自己铺子啦!”
“什么情况啊,诶,那不是鬼医吗?”
“是哦!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边打得昏天黑地,围观的鬼兴致高昂,前因后果已经被他们脑补出了三四个版本,可并没有任何鬼愿意蹚这浑水上来帮谁一把。
真是世风日下,鬼心冷漠。方漠叹着,左右看了看,量那小二也不至于落得下风,不动声色地往围观群众那移过去。
他刚动了两步,后领便被另外一只牛头鬼揪住,鼻子喷着浊气:“别想跑!在这待着!等大哥打完我们再收拾你!”
“……”方漠这回出来并没有带多少药,袖子里只有把匕首,看这牛头鬼皮糙肉厚的怕是也砍不动。但堂堂鬼医大庭广众被头牛拎着后领像什么话,他冷着脸朝牛头鬼瞥了眼:“松开。”
牛头鬼被盯得心里发毛,条件反射地松开衣领,想了想又用蹄子钳住了方漠肩头。
方漠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这蹄子,万分嫌弃,心里忍不住想着:要是柳煦在这就好了。
下一刻又因为自己这顺理成章的想法微微怔住。他独来独往惯了,何时开始竟变得依赖起来?
念头一出,脑海中那人的样子便愈发清晰,明明前不久还在一桌吃着早点,方漠却觉得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出神间,那边斗殴的两只鬼处飞来一块碎瓷片,携着劲风滑过他脸颊,突然的痛感让方漠眉头微皱,抬手一摸,指尖沾了些血。
他看着手指的红色怔了怔,旁边的围观鬼们突然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呼,下一刻,钳着他的那只牛蹄子骤然松了开。牛头鬼傻傻地看着自己突然被斩落在地的断肢,一下子反应过来,须臾才后知后觉地发出凄厉惨叫,捂住胳膊不断冒出黑气的断口瞪大了眼连退数步,庞大的身躯战栗不止:“你、你……”
“呵,畜生东西,他岂是你的脏蹄子能碰的。”
一道黑压压的影子揽过方漠,将他与周围的乌烟瘴气隔绝开。方漠听见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丝无可奈何,他轻叹着,尾音勾人:“才分开了这么一会儿……”
“你该让我怎么放心呢,小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