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依依鸵鸟似的把脑袋藏在被窝里, 外面苏言卿喊了几句没得到回应,梁妈妈高八度的嗓门却在楼下响了起来:“谁啊?谁在我们外面大呼小叫的?!”
外头传来一阵快速淌水的哒哒声, 苏言卿撑着伞抱着书,在梁妈妈抓现行前一溜烟跑了。
还挺机灵。方漠在旁边看着一缩一躲的两人,不知怎的有些发笑。
柳煦靠在门上,一手搭在方漠肩头一手抵着下巴, 若有所思:“这出戏我好像见过。”
方漠偏过头看了眼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淡漠的眼神中暗含警告。对方见着这视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在空中一顿,顺势挠了挠自己脖子。
“什么叫这出戏?”方漠收回目光, 问道。
“你看,”柳煦听他这么一问又来了兴致, 指指床边缩着的那个,又指指窗户外, “好像落魄才子与青楼佳人的话本大多是这么个情节,嗯……就看那苏言卿后面是真将人赎了出来,还是始乱终弃咯~”
“哦, 你倒是很有经验。”方漠随口道。
“啧。”柳煦不满,“怎么是我有经验, 我只是比你多看了两百年话本……不如来猜猜看, 这书生会把她赎出去么?”
方漠没再理他, 想起现实里阮依依提到苏言卿时的样子, 觉得事情恐怕不是赎不赎这么简单。
梁妈妈在下面没看见人, 不一会儿就听见噔噔噔的上楼声, 由远及近地响起个声音:“依依啊,妈妈进来了。”
阮依依听到脚步声已经将自己整理好端坐在桌边,装模作样地拿着书,在梁妈妈推门而入时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双眼微微睁大了,笑得乖巧自然:“妈妈,怎么了?”
梁妈妈见她通往露台的门关着,狐疑地推开门望了眼,什么都没看见,而后转身回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执起阮依依的手:“哎,没什么事。依依啊,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人讲话?”
“我一直在看书,没怎么在意。”阮依依看着梁妈妈,一双眼温顺可人又无辜,眨了眨,“好像外面是有人讲话,怎么了吗?”
“哦,没事没事。”梁妈妈摆摆手,“我就问问,怕那外头人吵吵闹闹的,打扰你休息了。”说着,又在阮依依白皙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提醒她,“对了,今晚要接待王公子,你好好准备下他爱听的曲子。”
“知道了,妈妈。”阮依依低眉顺目地点了点头,送梁妈妈离了屋。
梁妈妈走后,阮依依轻轻带上门,坐在桌边按住眉头,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终究是要继续的。
数日后。
阮依依坐在桌边,桌上一只精巧的香炉飘着寥寥细烟,是淡淡的沉香。她握着一面绣绷,上头绷着方淡青色的蚕丝帕子,她拿在手中端详一阵,执起针线,准备将帕角那株白梅的最后一片花瓣补全。
露台那边的门阮依依通常是将它开着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会让她觉得心情多少放松些。她正专注地将针顶过这层薄薄的帕子,忽然听见外面小巷有人在底下压着声音唤道:“姑娘,姑娘!姑娘你在吗?”
阮依依手一歪,针尖戳破了食指,那株未绣完的白梅顷刻被染红了,点点红梅缀在素净的帕子上,有些扎眼。
外头人没听到回应,还在轻声唤着。阮依依丢下绷子和针线,将被刺破的指尖含进口中,两步走到栏杆边没好气地冲下面道:“别叫了!”
虽是有点生气,但又怕被梁妈妈听见了,阮依依的声音也压得轻细,她嗓音本就是软甜的,比起恼怒倒更像娇嗔。
苏言卿见她出来,面露欢喜:“姑娘,在、在下来还伞。”
阮依依低头瞧见他手中那把淡青色的伞,蹙起眉:“我不是说了不用还吗?”
“这、这……”苏言卿双手抱着那伞,不知是紧张还是局促,耳根微红,“可是借了姑娘的东西,当然是要还的。我先前也说了会还给姑娘,君子一诺……”
“我分明说了是送你。”
“可、可是……”
“真是书呆子……”阮依依嘟囔着,被刺破的指尖仍在阵跳着刺痛。都说十指连心,她觉得好像连着心尖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跳跃。
阮依依拗不过他,苏言卿用力将伞丢上了露台,丢了三次,伞屡屡撞墙撞地,看得阮依依直心疼,终究是她伸出手去堪堪接住了。苏言卿站在下面望着她,笑得干净明亮:“姑娘,小生还不知姑娘芳名?”
阮依依握着那把油纸伞,纤白的手指划过伞脊,也不知怎的,心头微乱。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明眸一笑,嘴角两个梨窝浅浅:“阮依依。”
那日后,阮依依越来越爱倚在栏上,有意无意地朝巷子里头望去,低吟浅唱。那把淡青色的油纸伞被她斜放在墙角,出神时,视线总是不经意凝在那上头,又透着它不知在想着谁。
苏言卿教书的学堂离这儿有些距离,但只要得了空,便经常一人悄悄儿地寻到阮依依屋檐下,与她说些诗词歌赋,谈些世间趣闻。阮依依被他几次三番搅得心波微荡,却总是嗔道:“当心梁妈妈发现,打断你的腿。”
“没事的。”苏言卿朝她笑着,“我跑得快呀,依依姑娘……这是在担心在下吗?”
“你少自作多情。”阮依依撇过头,“我是怕你连累了我,害我也受罚。”
“那……”苏言卿想了想,认真道,“我要快些挣银子,早日给你赎身才是。”
“……”几次见面苏言卿都未曾提过此事,阮依依心道他前日果然是随口一说,与他聊天只当解闷了。此刻又听他提起,怔了怔,心中竟是慌了片刻,“谁……谁要你赎我。今日不早了,你、你先走吧。”
说罢,转身进了屋。
苏言卿并没有放弃,于他而言,君子一诺如千金,他还是得了空便会到阮依依屋檐下寻她。而阮依依嘴上说着不要总过来,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日都在怀着点儿不能流露出的期待,盼望着什么。
苏言卿的出现,让她本如死水般沉寂的心忽而蠢蠢欲动起来,她有些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开始奢望自由。
“苏言卿。”一日,她扶在栏上望着他,双目微垂,低声道,“我想离开。”
这念头一旦出现,就野火燎原似的止都止不住。苏言卿正与她说着郊外的油菜花田开了,黄灿灿一片美得很,阮依依浅浅地吸了口气:“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那些,现在就想……近郊的油菜花、山上的泉水,甚至……书上写的大漠、边塞,我、我都想去看看。”
苏言卿听见她说这话,先是微微讶异,而后正了正神色,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般对她道:“好,我陪你去。”
“我出不去……”阮依依将脸埋进臂弯,“别傻了,我知道我出不去。”
“你跳下来。”苏言卿道。
阮依依抬起脸,一双眼瞪得极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楼下苏言卿却是张开了双臂,神情一点也不像说笑:“我接着你,没事的。”
阮依依看着他,惊得一时都忘了如何说话。
许久,望着楼下那人认真的模样,阮依依觉得自己是疯魔了,真的越过栏杆不顾一切地往那人怀里栽去,瞬间的失重感让心脏悬了空,却生出股令人着迷的恣意。
苏言卿一介书生,哪有臂力接住个从天而降的女子,两人摔得滚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却望着对方的微红的脸,噗嗤着笑出声。
方漠站在先前阮依依的位置朝下看去,年轻书生与姑娘抱作一团,又很快面露羞涩地分了开。而本在他身旁的柳煦不知何时也到了下面,笑嘻嘻地朝他张开双手:“方漠方漠!跳下来!”
“……”方漠再一次觉得这鬼病得不轻,嫌弃道,“滚蛋。”
阮依依没能看到郊外的油菜花,还没出城门,梁妈妈就派人将他们捉了回去。她早知会如此,只是关在牢笼里的困兽瞧见那么一丝光亮,终是不死心想触碰罢了。
阮依依是莺歌坊的头牌,此次也算及时止损,梁妈妈当然不会打断她的腿。阮依依被梁妈妈锁进屋里反省,忽然有点怕了,她拍着门恳求道:“妈妈,妈妈!你放过他,是我不好,是我任性想出去看看,是我错了……”
梁妈妈这几年也算看着她长大,心下一软,命人把苏言卿解了绑。
苏言卿离开前望了眼阮依依的屋子,回头看着梁妈妈,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梁妈妈,我会给依依姑娘赎身的。”
梁妈妈嘲笑两声,一个教书的穷小子哪来的钱。她不信,周围听到的人也都不信。
阮依依隔着门板,干涸的泪痕挂在脸上,却是有些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