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坐在蒲团上发呆。
此后的好几天,华云除了每天子时准时开始,进入聚灵阵去内去借用阵内异常浓郁的灵气扩充体内的经脉、锤炼筋骨外,不是发呆就是闲逛,完全没有醉心于道法神通的意思。
无论是谁,当现实的情况颠覆了他对整个世界的想象之后,都不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从理想回到现实,并屈从于现实的世界。
于是在五师姐的小小阁楼里,常常会发生奇怪的景象:五师姐在那边窗前对着窗外发呆,华云在这边地板上对着房顶发呆。
又过了半个月,已经入了冬天,飞云宫降下了第一场雪。
降雪的到来终于让华云郁闷难解了很长时间的情绪终于有了变化,因为华云从来没见过雪。
华云是个路痴,但小时候华老先生基于华云是个路痴这一原因,有意识的教过华云很多地理方面的知识。虽然最终没能治愈华云的路痴,但多少让华云对于这个世界的地理有所了解。再结合这些日子在藏书阁读的书,华云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大致的概念。
这个世界很大,大到没办法想象,更不可能走完,即便是写下了《玉林道人游记》的玉林道人,大半生的时间也只走完了三分之一的世界;人族占据了这个世界大多数、也是最好的陆地;天道宗是人族最强大的宗门,占据着整个人族超过一成的土地,雄立在人族的西北方向,再向北就是无尽的雪原,向西不远就是大海,向东向南是人族另外两个庞大的宗门——道门清虚观,魔宗天魔教。飞云宫是天道宗主宗之外的九大分殿之首,位处天道宗、也是整个人族的最北方,治下方圆三万里。向北出了飞云宫的范围,就会直接进入雪原。
但即便是这样在大方向上如此靠近北边的地方,因为地域实在太大,处在飞云宫辖下南端的牛头镇,气候还是很温暖,冬天在山里的溪流会结冰,但在华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下过雪。
华云在楼外仰头看着天上无穷无尽的雪,看着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虚空,一脸的兴奋、好奇。
五师姐在楼上窗前看雪,一脸的平静,冷漠。
“师姐,你见过雪吗?”华云忽然对着窗户问道。
五师姐神色动都不动,也没搭理华云。
华云随即醒悟,看了看五师姐跟雪一样白的脸和衣衫,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了。
五师姐入宫已经八年,无论她的家乡有没有雪,在飞云宫这些年她都一定见过雪。
华云本来就没有修炼那些打人或者被人打的道法神通的欲望,再见了这平生第一次见到的雪景,更不想回到一睁眼就会看到聚灵阵的房间里去了。于是带着“大怪”“小乖”两只鸟,在楼前楼后不停的转悠。
飞云宫里的植物大多是永不凋谢的松柏,地面的景致四季没有大的不同,永远都是金色的房顶屋檐,白玉的地面和点缀其间的苍绿。只有极少的地方才有落叶的植被,能够感觉到四季的变迁。
五师姐的阁楼前就是一片落叶林。里面只有少量的松柏,更多的是枫树和桦树,还有杂木。前些天还在秋季的时候,绿色的松柏、红色的枫叶、黄色的桦树叶子交相辉映,分外的美丽。现在桦树和枫树的叶子都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雪花里显得格外的萧疏和沉寂。
地面开始有薄薄的积雪,华云在小树林里欢快的徜徉。摇摇这颗松,撼撼那棵桦树,甚至偶尔还会爬上那些枫树。
华云大多数时候很成熟,但在完全放松或者完全自暴自弃的情况下还是个小孩子。这时候华云有些放松,因为没人逼他干什么;也有些自暴自弃,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要的世界,他不想修炼那些道法神通。所以这时候对着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雪景,华云像个小孩子,玩的很开心。
只是有一点让华云在心里始终有个疙瘩:无论在这片树林的哪个地方,华云都知道阁楼里窗户内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这里,就像始终在监视着自己一样。
不远处是个小土丘,土丘后是一棵枫树,树干直径有两尺,却恰好在一人高的位置就开始分叉,然后向上是一个树杈接着一个树杈。
华云准备去爬那棵树,因为那棵树的树杈的位置非常适合攀爬,可以一口气爬到树顶。站在树顶就可以看到整个树林的雪景。
华云向那棵树走过去。
眼看就要踩到土丘。
耳畔忽然有清风刮过,接着华云感觉眼前一花。
五师姐白衣飘飘,面带冰雪,宛若幽灵一样立在了土丘前,挡住了华云的去路。
华云一愣止步,同时看着五师姐冷冷的脸色很不解。
或许是相处日久,五师姐最近面对华云的时候,脸色慢慢的变得正常和温和了许多。不像是对着二师兄时那样的如切冰雪。但此时华云不过想去爬一棵枫树,却没想到招来五师姐这么大的反应。
“怎么了,五师姐?”华云疑惑的问道。
“再过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五师姐冷冷的说道。
华云更吃惊了。
五师姐虽说人很冷,但往常最多不过是板着脸寒着眼不说话。像眼前这样因为自己想爬树,就要打断自己的腿,未免太凶残了些,完全不像华云认识的五师姐。
华云想试试五师姐会不会真的打断自己的腿,但看着五师姐一脸的冰冷,摸摸鼻子,退了回去。
华云带着“大怪”“小乖”,继续转悠;五师姐却转过身,对着前面的枫树出神。
“难道这棵树是五师姐小时候爬过的?但也不像啊,五师姐这么个冷冰冰的人,肯定不会爬树。”华云远远的看到,在心里腹诽。
出了小树林,可以看到不远处就是二师兄的茅草房。雪花已经落满了房顶,白茫茫一片。只有更远处的药园,因为阵法的缘故,风雪不能靠近,仍然是繁花似锦的一大片。
华云信步闲逛,到了二师兄的茅草房前。
可巧二师兄也在赏雪。只是与华云一身暖和的皮袍相比,二师兄还是粗布青袍,露出小腿,脚上甚至还蹬着草鞋。
“你修行才入门,不好好炼道法神通,四处乱逛什么呀?”二师兄也有些日子没见到华云了,随口问到。
“师父不是说‘放养’我吗?我自然想干啥干啥。”华云开玩笑的说道。
二师兄一愣,摇摇头不说话。
“这些日子都在干啥?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二师兄还是随口闲聊。
“五师姐心情不好,要打断我的腿,所以我到二师兄这里避一避。”华云没说这段时间自己什么正事也没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说是开玩笑,是因为华云相信哪怕自己偏要去爬那棵枫树,五师姐也不会真的打断自己的腿;说是认真,是因为华云这时候真的不想见到五师姐,不想见到她变回冰冷的脸色。
“你惹到她了?”说到了五师姐,二师兄眉毛一挑,来了兴趣。
“我就是忽然兴起,想爬树,五师姐就恼了,从楼上像幽灵一样突然飘过来,要打断我的腿。”华云摸摸鼻子说道。
“不会吧?”二师兄一愣,也觉得不可思议。
华云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没有说谎。
“你不会是想爬那个小土丘后的那棵四面开杈的枫树吧?”二师兄看华云就快指天发誓了,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认真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的问道。
“那棵树不能爬吗?”华云一愣问道。
“那她还真的可能打断你的腿。”二师兄看了华云一眼,一拍额头,有些感慨,有些唏嘘的说道。
华云睁圆了眼睛,很不解。
“那个小土丘下埋的是他的弟弟。”二师兄走近华云,面色沉重的小声说道。
“啊?”华云愣住,仿佛没听清二师兄说什么,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华云一直以为师姐不想让他爬那棵枫树,原来是不想他踩过那座小小的土丘。
“五师姐的弟弟,怎么会……”华云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八年前师父出门游历,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小孩儿回来,大的那个十四五岁,就是现在的五师妹;小的那个五六岁。两人都受了极重的伤势,师父和大师兄,还有我,用尽了法子给她们治,最终五师妹救回来了,她弟弟因为除了伤势之外还中了绝毒,无药可救,在山上缠绵了一年,最后还是夭折了,就葬在那棵树下。”二师兄也满是伤感的说道。
“我说五师姐怎么会突然发脾气了。”华云喃喃。
“师妹的事我就知道这么多,至于为什么会有人要用绝毒那样残酷的手段来对付两个小孩子,师父不说,也不许我们问。那件事之后,师妹的性情日渐转冷,渐渐的连我们师兄弟都不想见了,见了也是冷冰冰一片。你如今住在那边,能劝的话劝一劝,毕竟人死不能重生,徒自悲伤也无意义。”二师兄对华云说道。
华云意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二师兄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华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没明白,所以不知道该不该劝五师姐,所以点头又摇头。
“劝不劝随你,不管怎样最后能不能走出心结还是看她自己。要不然师父也不会给她重新取名叫‘贞’。贞者,正也,最终能否正道心,我们都帮不了她。”二师兄一笑摇头,也没有勉强的意思。
“虽然师父说了放养你,但我跟随师父多年,师父的想法多少了解一些。你功法神通的修炼还是不能松懈。当然这只是建议,听不听还是在你自己。”二师兄最后说道。
华运这时候想的还是五师姐那经常惨白的脸色,和时常在窗内对着树林发呆的空洞眼神。二师兄的话华云本来就似懂非懂,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华云在二师兄这里四处逛了一阵子,想回去。但又怕会遇到五师姐那苍白冰冷的面容和空洞无力的眼神,那时候无话可说,于是就想多逛一会儿,等五师姐回房了,自己再回去。
直到夜色渐起的时候,华云才慢腾腾的回去了。远远的看到五师姐的房子亮起了光,和自己房间的光一左一右,似乎隔着天堑,又似乎光交相辉映,才放松了脚步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场雪下的很大,持续的时间也很长,但华云却再也没有出楼去赏雪景,就连路过小树林的时候,都下意识的离那座小小土丘远一些。
因为华云不想靠近坟墓惹五师姐发火,不想勾起她更多的思念。
思念是无解的忧伤。
从小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很混蛋、白痴的爷爷的华云,能够理解这种感情。
“卿需怜我我怜卿。”这段不出门的日子里,华云很多次看到对面房子里五师姐站在窗前沉默的看着窗外,有心就那天的鲁莽道个歉,或者像二师兄说的那样开解几句。但话到嘴边,总觉得不合适,最后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句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