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芮的新嫁衣绣好时,距离大婚也仅剩三日了。整个将军府忙成一团,管家和老嬷嬷们忙着清点嫁妆,小丫鬟和小厮则前院儿后院儿轮着转,尽是些搬搬抬抬的体力活,累得个个都瘦了一圈。
陆婉言把老嬷嬷呈上的册子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错漏,终于长舒一口气,满意的点点头。
和整个府中忙碌的气氛不同,苏芮的院子这几日安静得很,家里忙没人顾得上她,张嬷嬷也回了秦安王府全心操办婚礼,她这里既没人上课也没人伺候,倒是给了她难得的独处时光,可以好好理一理自己入京以来从未沉静下去的思绪。
冬至已过,玉京灿烂似火的红枫被寒风刮下,纷纷扬扬落了满地,踩着倒颇舒服。苏芮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听着枯叶被踩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心中格外想念远在淄州的徐家爷爷。
“这天眼看着凉下来了,小姐你也不穿厚点,过两天就是婚礼,着凉了怎么办?”
翠珠抱着件灰兔绒的薄披风从屋里出来,抻开抖了抖,披到苏芮单薄的肩膀上。
前几日陆婉言清点了府里的丫鬟婆子,让苏芮自己挑几个喜欢的陪嫁去秦安王府,苏芮只喜欢红梅,却又不好抢走母亲贴身的大丫鬟,因此转了转念头,厚脸皮跑去苏麒府上把翠珠讨了回来。
翠珠人机灵,被分给苏麒夫妇之前本就是将军府的丫鬟,又跟红梅是亲戚,因此她跟着苏芮去秦安王府陆婉言很放心。不过苏府毕竟是大户人家,只带一个陪嫁丫鬟显得有些太寒酸,所以她又亲自点了两个年纪小的丫头和两个入府多年的老嬷嬷,也算撑撑面子。
“我身子还算健壮,没觉着凉。”苏芮拢了拢披风,淡淡道:“去年这时候我还在操心收棉花打过冬的棉被,今年却站在这玉京华贵的庭院里,披着价值许多条棉被的披风,等着嫁进皇亲贵府去。翠珠你可知,爷爷当初带我进京本是来置办嫁妆的,我若没遇见母亲,现在定也嫁为人妇,守着丈夫和爷爷,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翠珠安静听她说完,没有接话,而是拂去院中石凳上的落叶,掏出帕子仔细擦了擦,然后扶着苏芮坐下。
苏芮认亲的始末她早就从红梅那里听过了,当初因为徐家爷爷不辞而别,苏芮几日不进水米,府里的小丫鬟们都说这位真小姐不知好赖,天生穷人命过不起好日子,其中有几个倒霉的嚼舌头时恰好被陆婉言听到,竟被向来宽厚的陆婉言罚跪了整整一晚上,最后还是红梅求情才得以保住两条腿。经过此事,府中没人敢再议论苏芮,而徐家爷爷也成为了苏家和陆家心照不宣躲避的话题,比如这场对苏芮而言无比重要的婚事,竟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请他来观礼。
“也不知道爷爷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苏芮有些失神,声音低沉仿佛喃喃自语:“我去年给他缝了件新袄,就收在他那大柜子最左边的布包里。”
或许这便是造化弄人吧,翠珠心中暗暗叹息。这将军府大小姐的身份于苏芮而言宛如一道无形枷锁,而苏映秋则做梦都想把这苏家大小姐的身份夺回去,一个求而不得,一个身不由己,也不知谁比谁更不幸。
“翠珠姐姐!不好了!秋小姐……”
一个穿着淡紫色夹袄的小丫鬟风风火火闯进院子,看到翠珠时张口便要说话,却又在看见坐在她身边的苏芮时慌忙收了声,一口气没调过来,立刻蹲下身子咳嗽起来。
这丫头叫霜花儿,十三岁,去年刚刚进府,是陆婉言挑给苏芮的陪嫁丫鬟之一。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翠珠皱眉,严肃道:“出了什么事,你如实说。”
霜花儿使劲拍了好几下胸脯强迫自己止住咳嗽,抬起咳出泪的双眼瞅了瞅苏芮,见她神色如常不像会忌讳苏映秋,便壮着胆子小声说:“秋小姐又犯病了,说过两日是她的婚期,吵着要出来,秀露去拦她,结果被她打断了小腿……”
“什么?”
苏芮倏的站起身,薄唇紧抿双眉紧皱,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怒意,霜花儿见她生气,不敢继续往下说,只瑟缩着身子,拿眼神向翠珠求救。
翠珠也没见过苏芮生气,一时不敢轻易说话,只把霜花儿扶起来,小声让她先去照顾秀露。
“之前香雪的事,我还以为是夸大其词。”苏芮面色寒凉,连带着声音也尽是冷意:“看来我得去见见她了。”
“小姐?!”翠珠吓一跳,白着脸说:“这节骨眼上还见她做什么?若是她犯病伤到您,耽误大婚怎么办?”
“我又不是单枪匹马去见她,带两个男丁跟着不就成了。”苏芮拢了拢披风,起身向外走,面无表情道:“于你们而言她是小姐,不敢还手才会受伤,今日有我在,定然不会让她乱来。况且……她做这些八成也是给我看的,那两个丫头无辜被牵连,我也不好坐视不理,今日去见见她,把一些话说清楚才好。”
翠珠背上冷汗直冒:“您和她能有什么好说的,她那跋扈的性子全玉京人都知道,原本留她在府中就已经是老爷夫人心存仁厚了,她却仍不知足,和这种人您说什么怕都是白费。”
“白不白费得试试才知道。”苏芮不顾她的阻拦径直出了院子,翠珠慌慌忙忙跟在后面,额上急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苏映秋住得依旧是以前的院子,衣食用度也均和过去一样,就连当初秦安王府送来作为彩礼的许多布匹首饰也都原封不动的收在厢房里。苏豁夫妇仁善宽厚,尽管为了照顾亲女儿苏芮的感受而和苏映秋划清了界限,却也念在过去的情分给了她不亚于苏芮的待遇,之前为她准备的嫁妆全都好好留着,苏芮成亲这份都是重新置办的。因此对于她的不恁,府中下人们皆表示嗤之以鼻,不管她在院子里如何谩骂摔打,全都充耳不闻,只盼着她赶紧找个外地人远远嫁出去,少在将军府中祸害人。
守门的两位家丁自苏映秋上次差点掐死香雪后,对她的耐心几乎告罄,一开始还只是安安静静矗在门口不搭理她,后来实在是被她搅得头大,便干脆在里面的院门上落了锁,一日三餐从墙上的小洞里塞过去,管她爱吃不吃,任她自生自灭。大概是被独自关了太久加上苏芮婚期临近,苏映秋的情况比之前更严重,不仅连着摔了几餐的伙食餐碗,更是不顾一切摔砸院门,撕扯着尖细的嗓子拼命喊苏芮的名字,叫了大概快半个时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闹腾到夜里的时候,里面却突然安静了,且安静的极其诡异,令围观的下人们都不敢大喘气。
秀露刚刚进府没多久,其他下人们不敢进去看,便欺负她这个新来的,不顾反抗把她推了进去,结果进去不到一盏茶,便听到秀露哭的撕心裂肺,竟是被苏映秋用凳子砸断了小腿……
苏芮伴着冷风来到院子时,秀露已经被其他丫鬟婆子抬去了医馆,仅两个满脸疲惫的家丁蹲在门口,侧影在秋风中看起来格外萧索。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那两人有气无力的抬头问了句“又怎么了”,却在看清来人后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瞪眼问:“小……小姐?!”
苏芮点点头,淡淡道:“开门。”
“啊?!”俩家丁眼睛瞪得更大,有些难以置信的问:“您……您说……”
苏芮指了指落锁的门,面不改色:“开门。”
刚刚才送走一个秀露,现在又来了一尊大佛,这俩家丁急得想哭,眨巴着两双急红的大眼睛看向翠珠,想让翠珠救救他们。
“小姐,话不一定非要当面说。”翠珠指了指门上那个送食物的小洞,很是恳切的说:“您向来心善,想必也不会为难这些下人们。”
苏芮垂眸看了看那俩在寒风中抖得像筛子一样的家丁,默认了翠珠的话,点头示意她去传话,谁知翠珠还没开口,便听见苏映秋沙哑尖锐的声音从门缝中传了出来。
“心善?就你这种抢了别人丈夫的女人!大字不识几个,装可怜的功夫倒是比谁都厉害!”
翠珠听得皱眉,开口正想指责,就被苏芮扯扯袖子拦了下来。
“话说在前头,我没抢走你任何东西。”苏芮走近门缝,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字字清晰,穿透纤细缝隙清清楚楚落在苏映秋耳朵里:“若你得不到,只说明那东西本就不属于你。”
“哈……哈哈哈!”苏映秋一掌拍在木门上,铜锁被震得颤抖,翠珠瞳孔一缩就要挡在苏芮面前,又被苏芮安抚了回去。
“不属于我?那难道就属于你了?你觉得涵远哥会喜欢你这个乡下出来的村妇?!”
“他喜不喜欢我并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喜欢他,算不得吃亏。”苏芮在门上不轻不重的敲着,语气随意仿佛在闲聊:“不过有些事我觉着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延禧郡王洛涵远一直有两位通房,之前怕你争风吃醋,所以从未声张过。本打算洛涵远大婚后将那两位安排嫁人,不过有一位前些日子却有了身孕,张嬷嬷问我如何处置,我说留下。秋姑娘,若是你,你准备如何处置?”
原本情绪激动的苏映秋骤然沉默下来,她直愣愣靠在大门上,脑子因巨大打击而无法思考,只得双目失神的看着自己因为没穿鞋而冻得通红的脚尖,重复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人活一世难免有些求而不得,你求不得一场王权富贵,我求不得一片世外桃源,若非要钻这牛角尖,便一生难以解脱。”苏芮收回有些冻僵的手,垂眸道:“这些均是我肺腑之言,不嫁皇亲不见得是件坏事,看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