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不是在扬州吗?”
声音一出,安王猛地睁圆了双眼,然而下一刻就赶忙闭上。可是只这一瞬间的失态,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这时也没人追究说话人的不合规矩了。
昭德帝抬手招徐境安上前,哈哈大笑,复又问:“你这个小女子,怎的就猜着了?也不怕说错了丢了脸面!”
徐境安盈盈一笑,说:“皇上早就有了谋算,偏爱装一装不晓得的样子,妾可不懂您这种猫戏老鼠的恶趣味。”
猫戏老鼠的比喻让皇帝龙心大悦,吩咐顺子:“给璟贵人看座。”
大监很懂眼色地将座位设在了帝后身侧微微靠下的地方,徐境安缓步踱出,乖巧地坐下,细细说到:“都知道内府的总管非皇帝信任的人不得做。早两月前妾就发现了,往日想要些份例外的东西,妾等都照着市价付钱,如今再给钱的时候,人家却不收整锭的官银,只要零散碎银。妾还奇怪来着。往日都喜欢要整的,这样入库时才方便,怎的忽然变了脾气?”
她有意顿了顿,见四下里妃嫔也好,王爷郡王也好,都被勾起兴致,才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妾拿了银子把玩了好几日,终于发现一个问题:旧日的银子,把玩许久都没变黑,可是,新的一批银子,把玩了一段时间沾了汗渍之后,很快就变黑了,帕子擦也擦不干净。妾于是把家底儿银子都拿出来,挨个儿的比对,最后才发现,这些有问题的银子虽有不同年,但却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皇上,您自己说,若非您早就知道原委,玩了一出欲擒故纵,您的心腹亲信怎的就不收妾的银子了?倒让妾白吃了亏!”
说罢,她还埋怨着小小翻了翻眼睛,那娇蛮的样子看的人心中一痒。
在她说到官银的时候,安王就有些受不住,悄悄攥紧了双手不说,还不时前倾身体靠一靠桌案。他动作虽然小,但在场的哪个不是看人脸色看了半辈子,心中都清楚安王被人掀了底儿。
皇上赞许地点头,说:“你倒聪慧。不过朕可不会让你吃亏,回头各宫都补发半年的月例。”说着,又偏头看向徐静安,单单跟她一个说:“免得有人埋怨朕小气!”
徐静安登时红了面皮儿,害羞地说:“皇上!人家才不会埋怨您呢。”
皇上又笑了一通,大方地说:“璟贵人入宫也有日子了,一直循规蹈矩。朕都看在眼里。朕也不知拿什么赏你好,就叫你自己挑一处没有主位的宫殿,择吉日搬迁。”
徐境安大喜之下连连道谢。这可不是迁宫的事,而是要升她的位份,做一宫主位了。顺子公公借机上前道喜,说:“那小的先去交代下去,让人准备着?”
皇帝点头’唔‘了一声,顺子就躬身退下。
徐境安见顺子步履匆匆,愈发印证了心中所想,那内府的管事,果然受了旁人好处。皇帝根本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前小规模的宫变,查处了几个膳房的小鱼小虾,可是,就凭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将那么多反贼放进宫来?更不用说那些要命的兵械。顺子与皇帝主仆多年也有了几分默契,皇帝借势赏了徐境安,顺子马上就顺水推舟,离席去安排捉拿内府管事和相关人等。她不由得担忧地看一眼皇帝,内府出奸细,安王这样狡诈心机,还不知要留多少后手。
她的担忧被皇帝看到,心中又是一暖。
安王一直处在病痛中,本就是一口气强撑着,因而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问题,只当皇帝是真的欲擒故纵。他心中绞痛,一口血含在口中,将牙齿都染红了,颓然苦笑道:“没想到……呵,不过你也不要得意。老天不公,无能者窃据帝位……”
“王爷这话又错了!”徐境安气鼓鼓地反驳,做足了一个满心爱慕夫君,容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的小女人姿态。
安王气的呛咳几声,随他进宫服侍的老仆赶忙顺了几口气,生气地斥责:“贵人失礼了!安王是何等身份,宴席间也容得你大放厥词!”
徐境安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瞬间就从笑盈盈的表情变成了满面寒霜:“谁家奴才这么无礼?皇宫里头也有你说话的地儿?还不拖下去。”
“你——”
安王按住老仆,气若游丝地说:“她这样的年纪,本王辅政时,她还没出生呢。不知者无罪。谁还能跟个愚民计较。咳咳——”
徐境安似是无聊一般甩甩帕子:“这个世界,人和人生来不同,有贵者,亦有贱者。有贵贱之分,就有阶级。好比说嫔妾,嫔妾希望奴才们都尽心竭力,什么事不用交代就先想在前面办妥贴了。而为奴为婢的呢,就希望钱多事儿少离家近,最好主子还宽厚,不打不骂有赏钱。这就是阶级本身诉求带来的矛盾了。阶级矛盾无法调和,上位者若要下位者说好话,就要满足他们的阶级诉求,不然,谁说你好话?安王自傲于下位者说您的好话,可见是大大的有损自己所处阶级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损天家。皇上您说对不对?”
皇帝朗声大笑,兴奋中猛地起身,踱到众人面前:“说的不错!你只以为你比先帝更得大臣赞誉,却不知,皇祖父英明神武,将一切尽收眼底。不说是这江山,哪怕是个寻常富家翁也知晓,家业定要放在能守得住的儿子手里。损己以利人,如何能坐稳我尉迟家的江山!”
安王不甘地狡辩道:“明君爱民如子,你视民众入猪狗。若处处都要符合你的利益,百姓还哪儿有活路?历朝明君都要爱民如子,你今日的言论……呵呵……”
“才不是哩!”徐境安发脾气了,摔了帕子愤然而起:“自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就与皇家争利。诸侯强,则天家弱。而天家弱,则诸侯更强。诸侯横征暴敛,兼并土地,打压平民商户,使得民无地可耕,商无买卖可做。日积月累,流民成众,最后又将这黑锅算在了皇室头上。”
“所以,与百姓敌对的阶级是诸侯之流,而有句话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此才有了‘爱民如子’,有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自己就是皇室中人,却鄙夷皇室,歆慕诸侯,真是岂有此理!你把天家限制诸侯的概念偷换为视百姓为猪狗,这真是无理搅三分!人人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什么时候你真的见着了皇家将全天下的土地都圈成自家的,一不上税,二不养民了?皇上的内库,除了皇庄和内府自己经营的铺子,其余土地税收都用来充盈国库,皇帝一分都不占。这几年税银交的越来越晚,皇上为此愁了许久。还是皇后娘娘号召后宫妃嫔裁剪用度,将俭省下来的银钱并皇上内库出的银钱一起,代替税银给大臣们发放俸禄。你说皇帝视百姓入猪狗,怎的不见你们,不见大臣们主动说,税银未到,为百姓着想,专用救灾的银子不能动,臣的俸禄可以先不急着发?”
安王气的几乎背过气去。他和徐境安都清楚,这话无非是巧言辩解,但是他又要如何反驳呢?天下土地都是皇家的,所以百姓才要上税;可是,皇家有把这税收大多数用在了利民之上,如何又能说皇家收税同世家收租是一个道理?
他喉头哽咽两声,一口气没上来就要晕过去。昭德帝这时气定神闲一挥手,说:“来人,将安王好好送到蜀云阁修养。”说完,又看着安王郑重其事地道:“朕一定将伯伯的儿子送到您身边作伴。”
安王一口心头血喷出,登时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