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在芙蕖阁听戏,梁王在太后面前露了一脸,这往后的一个多月里,隔三差五地就往太后的慈清宫奔走。明面上是说曲谈文,可这醉翁之意,明显不在酒。
大概是年纪大了,心沉如水,再加之如今又信了佛,太后也懒得去揣度这梁王的意图,每每他来时,还会与之闲唠几句。
太后最近迷上了听昆曲,梁王也是个好音律的人,恰好对昆曲颇有些研究,一聊到此,总能滔滔不绝地说上许多。这一月以来,几乎把所有的昆曲名目都说了个遍。
今儿,太后不知怎的,又问起了上次听的那出《故国游思》。
“唱得还是不错的,可就是把这南曲跟北曲弄混了。”
太后来了兴趣,随声闻道,“这是何种说法?”
慕容生不急不缓一一道来,“《故国》这出戏属南曲,南曲最讲究缠绵婉转,因此,这拍子要慢,节奏要缓,而上次那个花旦唱的时候,发声太过硬挺直截,儿臣一听,便知这音韵间出了岔子……”
“原来还有这些子讲究,这里头学问真可深了。”太后心悦诚服,不禁对慕容生高看一眼,“我这些日子听了许久,原来也就学了个皮毛。”
“太后娘娘若不嫌烦,儿臣以后常来您这儿,给您讲讲这里头的名堂。”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太后这会儿心情不错,“老五啊,我听皇上说,这次帮助陈国,有一半是你的主意。”
慕容生一听这“老五”二字,就知这一个多月的戏文没白讲,这感情牌也没白打,至少太后把他当自己人了。
一时洋洋自得,这面上还是一副恭顺样儿,“是,儿臣觉着,陈国毕竟与我们是秦晋之好,出兵助他们也是应该的。”
这番话太后极为满意,“这一晃,也快到出兵的日子了……”
离齐国出征瑜国还有小半个月,这期间,秦川又找过一次萧恒。两人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夜袭一趟将军府,让李永连重伤领不了兵。宁国若失了飞虎将军,这胜算就大大降低了。
两人争议之处在于——谁去冒这个险?
“六爷,这件事交给属下。”秦川当仁不让。
萧恒抿唇不语,如此大事,必然要万无一失,派谁去他都放心不下,略略沉吟,“你不必去了,这事儿交给我。”
“还是属下去吧。”
萧恒没再多说,秦川知道,这人主意已决,任何人都撼动不得。
李将军府邸在走马街,适逢落雨初停,起更之后,街上就再没有行人了。
雨后之月,皎洁异常,萧恒一身夜行衣,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明目在外,这任谁见了,也猜不出是谁。
从后院跃墙而进,好在府邸不大,萧恒不费劲地便摸索到了李永连枕榻的东厢房。萧恒轻推门扉,潜了进去。
黑暗中,李永连熟睡酣然,萧恒提刀刺向他的肩膀,旨在铸伤,并不想杀人,这下刀的手,力道故意放轻了点。
李永连被突然的刺痛惊醒,却不想口鼻已被捂住,叫唤不出声,挣扎间只看到了一双清澈而狠戾的眸子。
事情办成,萧恒逃出将军府,却不想在拐角处撞到了一个起夜倒夜壶的家丁,倏然一声尖叫,惊动了府里的士兵,萧恒慌张中逃出来,胳膊被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皇宫里这会儿是回不去了,他只得去了沈思远的家里。冥冥之中,他觉着那个太医信得过。
“咚咚咚——”沉闷的木门半夜出现了连续的叩击声,沈思远想不出这会儿会有谁来造访,从床上起身去院子里开了门。
却见——萧恒左手死死按住右边的胳膊,那里正汩汩冒着血,血腥气在这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浓重、刺鼻。
沈清也惊醒了,从室内出来,许是还带着未消的睡意,这说话间言辞含糊不清,“哥……是谁啊?”
沈思远扶着萧恒,经过沈清时,脸色凝重,颇有长兄的气势,“别多问,回屋睡觉。”
沈清只得恹恹然回了屋,沈思远则把萧恒搀扶进了自己的卧房里来。
撕开胳膊上的衣服,伤口狰狞,深可见骨,视觉上的刺激,沈思远不禁倒吸口冷气,匆忙地给他简单处理下,这人除了眉头稍微皱了下,脸色苍白了点,全程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要知道,这虽是肉-体之伤,但疼痛连着筋脉,一般人难以承受,或昏厥,或龇牙大嚷,而面前的人,显然过于平静了。此刻,沈思远几乎可以断定,这人一定受过非人的训练。
“上次的箭伤是初春,现在快入夏了,伤口容易发脓。”沈思远说着就捧着全是血水的铜盆往院子里走,末了喟叹一声,“你这人,怎么总把自己折腾的一身是伤。”
话语间的扼腕同情,萧恒也听出来了。
沈思远提着铜盆再次回到卧房后,萧恒依然一动不动坐在床沿边,沈思远走上前去,又检查了下伤口,“晚上平躺着睡,别压到这边的胳膊,这伤,估计也得一个月才能好。”
萧恒稍稍颔首,神情冷凝。
晚上的时候,萧恒占着床,沈思远打的地铺。这没什么的,伤者为大。
躺在地上,沈思远又开始可怜起了萧恒,今日这刀要是再偏一些,那刺得可就是心脏了。明明生来也是个皇子命,却落得这步田地。连暗杀这等危险事,都得亲力亲为。
沈思远这觉睡不踏实,一夕起夜多次,看看床上的人可有压到胳膊。前半夜,萧恒还都乖乖平躺着,后半夜大约睡沉了,梦里噩耗,身子不停地在颤,沈思远连忙起身双手钳制住他,“萧大人,醒醒!”
双眸睁开,入眼处不是梦里的血海汪洋,萧恒重重喘息了几下,已褪去方才的心悸。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沈思远出去打了盆水回来,抹了一块湿汗巾,递给他,“擦擦吧,你身上刚才出了汗。”
萧恒没接过汗巾,沈思远考虑到他胳膊不便,也没诸多顾忌,伸手就想替他除去衣物,却被萧恒死死抓住手腕,浑身皆是堤防戒备,“做什么?”
沈思远叹口气,竟有这般不识好人心的人,“微臣帮大人您擦擦身子。”
手腕上的手渐渐松开,沈思远慢慢拉拢开萧恒的衣领,脖颈处几缕发丝浸了汗,服帖地粘在脖子间,多了些许风情,身上还是那股不知名头的清香,由于出了汗,原先淡淡的味道此刻馥郁了些,还是好闻的。
沈思远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指腹划过萧恒的身子,引来一阵蓬发的热流,连指尖都带着温乎,喉结滚动几下,最终还是别开了眼,帮萧恒把后背擦了擦。
萧恒用余光细细瞥去身旁举止迟缓笨拙的人,也瞧见了他刚才的微怔,嘴角轻轻笑了,像是故意使坏似的,将身子稍稍倾斜了过来,扭头十分专注地看着沈思远。
那目光交汇的一霎那,沈思远手里的汗巾“啪嗒”一声坠地,慌乱之间,俯身去捡,刻意垂着头,只有自己知道,刚才那瞬间,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也崩断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连人人膜拜的英雄都难逃美人劫了,自己就是个吃饭拉屎的俗人,逃不过这关口,也是正常的。这短短的功夫,沈思远想出了这么一着来平复自己跳动不止的心。
“沈太医。”萧恒故意唤他。
“微臣在……在呢,怎么呢?”沈思远还是半垂着脑袋。
话语里的哆嗦,一听便知紧张的心绪还未平。
萧恒不发一言,目光灼热地盯着沈思远看,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罩进自己的眸子间,而后侧头笑了笑。眼眸流转似含情,两颊绯红似霞光荡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沈思远偷瞄上一眼,也心知自己刚才被调戏了。
这会儿约莫着已过丑时,沈思远重新拿来一件中衣给萧恒换上,窸窸窣窣后,两人又各自躺下。
翻来覆去,沈思远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场景,一桢桢回忆,全部自成一体串联了起来。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大约是春猎的时候吧,这人野兔狍子没猎着,倒把他沈思远的心给猎走了。
沈思远侧着身子呆呆地盯着床上的人许久,把手慢慢伸了过去,食指跟中指匍匐前行,到了距离一寸的时候,停了下来,左右徘徊。
却不想——萧恒的手从褥子里伸了出来,轻轻握住了沈思远的手,嗓音低沉,“睡觉。”
掌间温热,情难自禁,沈思远的手就搁在床沿边,任他握住,半分未敢动,久而久之,萧恒渐渐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他这厢,像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欢喜雀跃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眼皮子实在太累,他才从萧恒身上移开了眼,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手已经不在那人掌心里了,萧恒坐在桌案边,翻着沈思远书桌上垒放的书籍。都是些医书典籍,想来这人是嫌无聊了,才会去翻看那些东西的。
一想到昨晚的意外,沈思远稍稍不适应,这会儿,他在犹豫,该怎么称呼这人。萧萧?小恒?还是萧大人?既然两人都拉过小手了,沈思远嘴里大着胆子咕哝了句,“萧萧。”
萧恒实在没料到这个迂腐的书呆子会这么叫自己,愣了片刻,“沈太医,你还是叫我萧大人吧。”
自己天性凉薄,不喜与人过于热络,昨夜的事,只是因为自己看出来了他的小心思,索性圆了他的想法,也算报了他的救治之恩。
如此一来,两不亏欠。
不过萧恒的这些心里话,沈思远是猜不出的,他这会儿,还以为这人是害羞所致。也罢,那就还唤他萧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