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皇帝的病后来似乎大大好转了,谨遵太医脉案,采用药补,一连吃了一个多月的人参、灵芝、鹿茸……都是大补的珍品。难得的,皇上的面色竟渐渐有些红润,眼窝下的乌青也慢慢淡去,宫里上上下下都缓舒口气,皇上圣体安康,宫里才不至于人心惶惶。
但是,沈思远心里清楚,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至于这光能照多久,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皇上甚少批阅奏折,那些折子通常是萧恒一叠叠用朱笔审阅注释完,放回案上,层层叠叠归类好,呈于皇上再重审,但是由于皇上身子的缘故,基本最后这道重审也都免了。
帝王昏庸不理朝政的例子,历代皆有,但这拱手把大臣奏呈的折子递与敌国质子来看的,恐还是头一遭遇见。至于这等荒唐事,除却吴德富知晓外,其余人一概不知。
辰时三刻,荣华殿只有小小一角还亮着烛光,整个殿几乎漆黑一片,重幔后有人影晃动,是皇帝披衣起来了,轻踏地板的足音在寂静黑夜里,绵长冗杂,难以忽视。萧恒埋案的头稍稍抬起,温柔一笑,“怎么起来了?”
慕容迁就站在桌案前,盯着萧恒晦暗的眸子,试图把自己的影子嵌进去,不发一言,注视久了,恍惚间以为与面前的人得了永恒。镜花水月,朦胧雾影,终究是空。
“怎么了?”萧恒耸耸酸楚的肩膀,随意问出声来。
慕容迁抿抿唇,封藏了所有的话,“没事。”
萧恒合上奏折,起身,躬身行礼,“今日的折子都看过了,用朱笔给您也都批阅好了,微臣先告退。”
擦身而过,萧恒径直走上前自红木卷叶凤首衣架上拿起自己的玄色大麾,正欲推门而出。
明灭的烛光,忽明忽暗,偌大的殿堂阴森可怖,萧恒跨门之际,回首再看一眼直直伫立的帝王,隔得太远,光线太暗,不然一定可以窥见他眼神中的幽怨。独守空房的幽怨,犹如女人。
“咳咳——”猛然咳嗽,皇上的病又犯了。
萧恒踏出的脚步忽然顿住,但也丝毫没有上前的意图,就远远垂手观望着,这盘棋,真是越下越乱,而自己早已想收局。
“别走,陪陪朕。”如此卑微,委实不像一代帝王。
萧恒提步,走了回去,客套疏离,“皇上,微臣给您唤个御医。”忽然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慕容迁未穿鞋的脚上,“地板凉,还是穿上鞋比较好。”
劝说之言,如出一辙,萧恒蓦然想起了那个沈太医,也只是转瞬而已。
慕容迁赤足不说话,脸上的幽怨之色因着这句关心稍稍缓和,但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萧恒睨了他一眼,走到殿外去,外面守夜的太监此刻正迷糊犯困,突然受了一脚,立刻清醒过来,跪地,“萧大人。”
“今夜太医局谁当值?”
小太监稍稍思考,赶紧回答道,“回大人,是吴太医和沈太医。”
萧恒没有多想,随即开口吩咐,“去把沈太医请过来。”
不一会儿,沈思远就赶到了荣华殿,殿内一片昏暗,只有星点烛光,一入殿,便瞧见了孤影独立只着亵衣的帝王,和一旁玄色斗篷罩立的萧恒。面前的一切,怪异得很,但沈思远不敢露出半点疑惑的神情,只能压住心中腹诽,恭顺走上前去。
“皇上。”沈思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向了慕容迁的脚,再看看一旁的萧恒,大概是近朱者赤吧。
皇上没有转过脸,也没有让沈思远平身,于尴尬怪异的氛围里,沈思远倒没想什么,只是弯身久了,后背有些酸痛,这会儿颤颤悠悠的,显然站不住脚了。
忽然,一只赭黄色砚台砸向了沈思远的额角,“出去。”皇帝动了很大的怒气,这会儿气喘难平,浓重的呼吸声,旋荡在大殿之中,仿若杜鹃悲啼,声声泣血。
额头丝丝隐疼,伸手一摸,是红色血迹混着墨汁的颜色,想来自己此刻定然是极为狼狈。沈思远真是稀里糊涂来,再稀里糊涂吃了这哑巴亏,这不是请脉,这是来给皇帝泄愤的。
沈思远一直躬着身子,正准备听从圣旨离开荣华殿,自己的胳膊却被萧恒一把抓住,那人声音清冷,却分外冷凝,“皇上,让沈太医给您看看。”
慕容迁睁着猩红的眼眸,紧紧锁住萧恒,“朕的病,治不好了,十年前就得了,而且扎根在心里,那根刺拔不掉,卡得生疼。”
萧恒依然没有松手的打算,沉声道,“心上的病治不好,这身体上的病还是要治的。”
慕容迁忽然大笑三声,笑声凄厉,配着他的苍白面容,说不出的森冷,他走上前来,死死盯着萧恒,“好,朕治病。”
即便沈思远榆木脑袋,也该看明白了,这皇帝与萧恒之间不明所以的异样情愫。思绪微微一转,沈思远心中默默盘转着,赵婕妤与萧恒,萧恒与皇上,这不就是自己爱慕的男人给自己头上种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原嘛……这宫闱还真是乱。
诊完脉后,皇上阖眼躺在温软龙榻上,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眯眼假寐。
“如何?”
沈思远答,“皇上方才许是急了,一时胸闷气喘,并无大碍。”
萧恒吩咐守夜的宫婢太监夜里注意点,就起身回汀兰殿了,沈思远赶往太医局,正好两人顺道。
困倦不堪,又是如此劳心折腾,萧恒揉揉太阳穴,沈思远稍稍瞥了一眼,说道,“晚上睡前用热水泡脚,能够缓解劳累,萧大人可以试试。”
萧恒扭头看着身侧之人,衣服前面全是稀稀疏疏的墨汁印儿,左一撇,右一捺,半边脸全是墨黑,上头隐隐约约可见墨红的伤口。
“一会儿还回太医局吗?”
“嗯。”
二人见面次数不多,每每见面,都是打量与提防,这会儿两人之间倒像细水长流,静谧蜿蜒。黑夜当空,模糊不清,二人并肩齐走。
“去我殿里换身衣服。”
沈思远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一身,没有拒绝萧恒的建议,随他一道去了汀兰殿,这已是第二次踏足了。
殿中的宫婢听闻动静,睁着炯大的眼睛,规规矩矩跪立,“大人。”
萧恒自顾解去外层的玄色斗篷,婢女谨慎接下,萧恒吩咐,“端盆水来,再取件干净的衣物来。”
婢女似乎没明白,怔了片刻,萧恒又说,“我平日里穿的。”
“是。”
不消片刻的功夫,两个侍婢一人端着双鱼纹铜洗,一人捧着干净衣物,沈思远先从铜盆里抹一把汗巾,把额头的墨汁擦掉,再接过衣服,“谢谢萧大人。”声音温润清和,一如那火炉里缭缭氤氲的暖和气。
沈思远手捧衣物,尴尬站立,殿里尚有旁人,沈思远不大好意思,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女人难道还怕被人看了去吗?再者,自己又不是迂腐古人,不必拘这礼节。于是,沈思远便在萧恒毫不避讳的目光下,换了身衣物。
“以前从没见过你。”萧恒倚在软榻上,侧头看着沈思远,目光狭长,半眯半睁。
沈思远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连忙解释,“是,微臣只是小小太医丞,给皇帝诊脉自然轮不到我们,上次随老师去荣华殿,微臣还是头一次得见龙颜。”
“龙颜?”萧恒似陷入无限遐想中,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见着的龙颜是什么样?”
“微臣不敢妄议。”
萧恒轻笑一声,笑容妖媚却不俗,顿如寒冰乍破,春风拂面,沈思远心道,真是个妖孽啊。那一刻,思绪涣散,沈思远不觉掉入这抹笑间,似痴梦,嘴里随意飘出一言,“萧大人真是好相貌。”
话毕,沈思远才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恍惚之言,但泼出去的水绝无再收回的可能,沈思远尴尬别扭之余,也只能装聋作哑,只希望这个萧恒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萧恒挑眉望着不远处的沈思远,显然方才的呓语已入他耳,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二人之间朦胧如雾,一时辨不真切。
沈思远干咳两声,打破这方宁静,“萧大人,我回去了。”
许是保持一个动作许久,萧恒这会儿突觉酸累,动了动身子,然后闭上眼,右手揉揉太阳穴,“嗯,你且回去吧。”声音沉闷,大概是真累了。
经此一晚,沈思远重新审视了这位质子,这人虽心思深沉,却并无权臣的架子,对自己这等小小芝麻官尚能礼貌相待,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老师厌恶他,只因他是楚国质子,而自己拥着异世人魂魄,没有国仇家恨那一出,自然也没有理由去讨厌他。
如此想来,沈思远倒觉有点愧疚,为着先前自己无缘无故把眼前人当成阴暗小人。于是眼下沈思远做了件事——
“萧大人,中药里的三七跟红景天,能稍解疲惫。再不济的话,让底下的人给您捶捶背,捏捏肩也是有用的,躺着不动身子还是累。这会儿子,可以泡泡脚。我先回去了。”沈思远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汀兰殿。
枯燥冗长的日子里,萧恒仿佛顷刻间寻到了一点乐子,他缓缓笑了,并吩咐一旁的宫婢——
“弄一盆热水来。”
……
热气蒸腾,幽静的汀兰殿,萧恒缓缓闭上眼,拄手托腮,暂且小憩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