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翌日清晨,荣华殿的风就刮到了太后的慈清宫。
太后已过不惑,但面容间瞧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肤白体润,发髻珠翠环绕,身着暗红色锦袍,十足的雍容华贵。那举手投足,端的是一派贵气优雅。
此刻跪伏在软榻前的是小顺子,他刚从荣华殿过来。这人是吴德富徒弟,一直在皇上身边侍奉,年纪不过十五岁,生得唇红齿白,最重要的是,难得的机灵,特别擅长在两宫间传言递语,这孩子没少往太后宫里奔。
“说吧。”太后十指丹蔻怀抱小暖炉,姿态慵懒,“皇上那边是什么情况?”
小顺子这会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皇上昨夜痰中见红,身子大汗,请了孙太医来看过,说是……说是圣体并无大碍。”
太后眼波流转,稍稍睨去,只瞥了小顺子一眼,便已大概猜出荣华殿今日的情形了,只怕是皇上的病又重了。
“哦?圣体无恙?是孙安平的原话吗?”
小顺子略略紧张,“回太后的话,是太医局的沈太医说的。”
太后对此人并无印象,不觉眉头微蹙,“沈太医……”
小顺子赶紧答话,“是孙大人带来的。”
“你现在就去,把那位沈太医召到我慈清宫来,我有话问他。”
莺声燕语,结伴而来,一股年轻活泼的生气荡进慈清宫来,是宫妃请安的时刻到了,小顺子领旨退下。
皇上的妃子不多,除了皇后和颇为受宠的赵婕妤,再有一妃一嫔,这后宫冷清的很。五个女人寒暄客套几句,太后便已身子乏为由,挥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了皇后。
皇后心知有事,但不知是何事,这厢心绪暗涌波涛,面上却不敢多问一句。坐立许久,太后一直阖眼假寐,未曾说话,皇后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不一会儿,小顺子就把沈思远请来了。
跪身行礼后,太后赐了座,沈思远拘谨坐于团凳上,也猜出了太后找他来的意图,左右不过是皇帝的病情。
“皇上的病到底如何呢?”太后不慌不忙问出此言,话语里全是不容置喙的威望。
“禀太后,皇上……需静养。”
“他这日日不早朝,还嫌不够静吗?成日成夜的就知道胡闹!”说完胸膈间堵着一股气,难以下来,一旁的小太监见势连忙上前替之抚背顺气,稍稍缓和,太后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你贵为后宫之主,理应有规劝之责,怎可这么一昧地纵着皇帝!”
皇后也慌了,想必也没料到太后会生这么大的气,但是她又何其委屈,她劝说的还嫌少吗,可皇上不肯听啊。
太后瞧着皇后委屈至极的模样,话语软了几分,她这个侄女规矩是规矩,就是太不争气,罢了罢了,说多少次她永远都是这副温吞的性子。
“沈太医,皇上的身子该如何调理?”
“《金匮要略》有云,男子平人,脉大为劳,极亦为劳。如今皇上首要做的,便是止劳。”
话都在点子上,可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了,太后略略沉吟,“你且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跪安离去。
沈思远的步子还没迈出皇宫,某位小太监即来半道传唤,说是萧大人有事要找沈太医。无可奈何,只得随去一趟。
萧恒的宫殿是汀兰殿,在后宫里头,从古至今,除却皇帝,没有任何男子可以住到后宫去,但萧恒偏偏能,可见,皇帝对他的器重与信任已到了魔障的地步。
皇帝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朕与萧爱卿一同长大,如同手足,弟弟住在哥哥家里有什么要紧的?满朝大臣谁敢异议?
殿中熏着香,这味道沈思远第一次见到萧恒时,就在他身上闻见了,但嗅来嗅去,也没嗅出是什么香料,淡淡的清香。
沈思远四处看了看这座汀兰殿,摆设很少,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榻,便见不到任何奢华之外。倒是西面的桌案上书册堆积成丘,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卷轴,看来这位萧大人也是个腹笥丰赡之人。
一阵窸窣,却见从里侧走来萧恒,长发未绾披肩垂于后背,白色长衫松垮在身上,上方露出一段脖颈,很美,双足未穿鞋,此刻正赤足走来,引来一行水迹,这人看来是刚刚沐浴完。
沈思远略略低头,只等这人穿衣齐整,谁知那双足竟走到了自己跟前。
“沈太医。”又是那阵淡淡的无名香味。
沈思远依旧垂着头,余光对着他的双足,“萧……萧大人。”两人此刻挨得极近,仿佛只要沈思远稍微再往前偏点,就能擦碰到面前滑若凝脂的身子。
唇干舌燥,内心潜伏着蠢蠢欲动,沈思远一时心猿意马,喉结滚动几下,双颊怕是早已呈绯红之色。美色在前,难以坐怀不乱,何况沈思远本身就喜欢男人。
从其身侧轻轻擦过,萧恒便径直坐在了软榻上,眸光熠熠,双唇含笑,一如初见时的他。
一人垂头拘谨,一人媚眼相看,两不做声,最后是沈思远没沉住气抬首问道,“萧大人,今日召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太医瞧着很是紧张啊?”
“没有没有,微臣只是……只是有点热。”沈思远语无伦次。
萧恒眉目似邪似魅,唇角笑意依旧,“太后今日召你去,所谓何事?”
消息散播之快,沈思远始料不及,他前脚刚离开慈清宫,后脚就被请到了这里。可见,太后宫里一定有他的眼线,这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估计整座皇宫遍地是其爪牙。
脑子里盘转这些,沈思远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可是他该怎么说,他这脑子里也没想出个适当的说辞。
“你似乎极爱走神。”说话间萧恒走到了沈思远跟前,足下的水迹已干,再一次,沈思远又把目光投放到了萧恒的双脚上。
“地板凉,屋里走动还是穿上鞋比较好。”
萧恒轻轻一笑,沈思远缓缓抬头,眼睛对着萧恒的双眸,毫不避讳,“太后召我过去问了皇上的病情。”
与其顾忌怯懦,倒不如大方承认,沈思远想,他只是一介御医,眼前的人犯不着为难自己。
“哦?那沈太医是怎么说的?”
“微臣说,皇上需静养,不可过劳。”
萧恒又走近了些,“那依沈太医之见,如何才不算过劳?”话语间喷吐的轻饶气息,挟着淡淡的香味,一丝一缕飘进沈思远的口鼻间,闻之神怡。
“皇上需……需清心寡欲。”
“清心寡欲,”萧恒一板一眼地念了出来,挑眉笑笑:“沈太医何不再说明白点?”
“皇上……皇上需节制床事。”
萧恒脸色明显变了。
沈思远自觉说错了话,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几眼身侧的人,心里十分害怕,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淡然无畏的样子。只是袖子下的手在打颤。
这一甚微的小动作没能逃过萧恒的眼睛,脸上阴沉散去,微微一笑,“为人臣子的,不能替皇上受着身体上的罪,便只能变着法儿地让皇上愉悦。沈太医,你说是不是?”
“是……”
话都让你说了,问我干嘛!
萧恒淡淡扫了眼沈思远,不再与之多言,便又坐回到自己的软榻上,正好伺候更衣用膳的婢女过来了。
传闻中,这位萧大人极爱干净,早晚各得沐浴一次。
四个丫鬟鱼贯而来,俏丽高髻,鬓间粉色宫花,身着一式样的桃红色宫装,腰间彩带翩飞。四人皆双手捧着木托盘,其一摆放着衣物,余下三个都是摆放的精致食物。
托举衣物的宫婢上前伺候萧恒穿衣,沈思远默默别开眼,其余三个宫婢都在摆布早膳,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沈思远百无聊赖,而且这位萧大人又是个阴郁之人,容易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实在不宜与之呆太久,于是便想找个托词就此离去,想来想去只想出这一着。
“萧大人,微臣今日早晨不知吃了何种脏食,这会儿肚涨难受,就不打扰了。”
要说沈思远就是个一本正经不会撒谎的老实人,他想此由头,却不知装模作样假装糊弄一下,还偏偏长身而立,言语谨慎,半点没有肚痛难受的模样。
萧恒何等聪明,怎不知这是托词,这会儿只不急不缓道,“东西吃错了,尚还有办法解决腹痛,这话要是说错了,就不知会怎样呢?沈太医,您慢走。”
沈思远提心吊胆离开了汀兰殿,外面日头正好,难得的晴天,暖阳照白雪,分外明亮,着眼处全是一片干净透亮。可沈思远的心却还停留在不见天日的阴沉中,他仔细想了想方才萧恒的话,这无疑是提醒他说话注意分寸,至于这分寸的拿捏,大概就是什么话都得顺着那人的意,可着那人的心。
昨日在荣华殿为皇上诊脉,自己有意隐瞒病情,一来这是为了宽慰圣心;二来看老师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告诉萧恒皇上的真实情况,所以自己才说了谎。
可是皇上的身体关乎齐国的江山社稷,这些真实话还是得趁早告知太后才好,自己今天本来有机会说的,但最后却也没说。
沈思远加快了步伐,不是回家,而是去了趟孙安平的府邸,这些事还是得与老师商量商量才好,自己一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