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铺了一夜,北方的冬天,总是这般吹不散的白。
老人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往三才碗里又加了一片茶叶,沉声应道:
“御寒衣物就不用带了。”
跪在地上的清瘦少年猛得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眼睛再也关不住泪水,白净的脸上却满是决绝。
“张老七年抚育之恩,愿和风今世有缘可报。”
少年知道此去道阻且长,他不确信自己是否有福缘回到这座边疆的小院,再陪着老人饮茶读书,养花下棋。
但有一点他是确信的,无论离去与归来之间隔了多久的年岁,老人喝盖碗茶时应该还是这般,要放三十六片自家种的茶叶。
门外瘸腿的白衣中年男人看着这对爷孙,突然想起了当年自己被师傅挑走时的情形,他只依稀记得那时母亲又哭又笑的声音,父母的面容却已模糊。
修行,还真是一条漫长到薄情的道路啊。
老人一手提着茶壶往茶杯里注水,水柱泄入茶碗,翻腾有声,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少年起身,似乎没有多少离别之意。
七年,对老人来说很短,对现在的和风来说,很长。
少年站起身,对着老人再行一礼,随即出了房门。
少顷,和风背着行囊出现在大门。
他仰起头,望着中年男人,轻声说道:“崔仙师,我收拾好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心中却又再次感叹这双眼睛的澈净明通。
简直就像自己追求的道心。
二人出了屋。
少年被仙师选中,要去玉城山修行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北疆小镇,平日里和他亲近的、陌生的乡邻都跑来祝贺送行,不出所料全部被屋里那个怪老头拒之门外。攀不上机缘,成人们很快怏怏离去。
现在还在张老头屋前的,是几名喜欢跟在和风身后的小玩伴。他们远远的站在雪地里望着二人,目光丝毫不敢在最好奇的中年男人身上停留,只是既不舍又陌生地打量着蓝衣少年。他们也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前几天还陪自己打雪仗的哥哥要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和风注意到了远处的小伙伴,挥挥手打招呼告别。
孩子们中年纪最大的也伸出手,用他印象中大人的口吻回应:
“记得有空回来看看——”
年纪最小的女孩子也鼓起勇气:
“风哥哥春天的时候要回来陪我看蝴蝶啊!”
和风没有回答,只是挥手作别。
孩子们也纷纷挥手告别。
很快,他们就只能看到茫茫雪地里的一颗蓝点了。
姓崔的仙师拖着瘸腿走在前面,和风背着行囊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不知经过了几座雪山,和风脚步不歇,却完全不觉得疲倦,反倒有沐浴春风的清爽舒适。他注意到崔仙师根本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鞋后跟也未沾一丝泥雪。
不愧是仙师,只是为什么不像传说中那样踏云御风而行呢?
“和字不是你的姓氏吧?”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突然开口。
“不是,张老给我起名为和风,但不让我跟他姓。”少年的最后一句话里有着些许遗憾。
“嗯。”
又是一段良久的沉默。
“你会找到你的姓的。”
“谢谢崔仙师。”少年感谢仙师的金口吉言,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必要的事,在小镇的七年里,没有姓一点也不减他的快乐。
沉默,春雨润物般的沉默。
“到了。”崔仙师又一次开口的时候,已停下了脚步。他侧过身,回头看向这个一眼被他相中的蓝衣少年,柔声说道: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在玉城山修行了。”
和风眼睛一亮,看着眼前的景象。在他未曾察觉的某一瞬间之后,四周已从白雪茫茫变成了绿意正深的城春草木。
玉城山不是山,山用来形容玉城的高不可攀。
眼前就是一座城池,一座看似荒废的城池。
护城河边杂草丛生,零星的夹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好像从来没有人打理过。
一颗粗壮的树干从斑驳的城墙伸出,有个用树叶遮住脸的黑袍青年躺在树枝上睡觉。
饱经风霜的城门大开,一位灰袍老人靠在墙边打着盹。远处的街道依稀经过几个行人,看样子是座冷清的城。
春风起,穿过这座城,拂动了仙师的下裾,吹散了和风额前的头发,也让似睡非睡的灰袍老人睁开了眼。
老人站起身,看向护城河另一边的二人。
崔仙师轻轻把手搭在和风肩头,带着他一步跨过了没有搭桥的河。
“这是你收的徒弟?”老人目光锐利,看向和风的那一眼让他感觉到了实感的疼痛。
“是。”
“他不是那个哦。”老人冷冰冰地说道。
“我知道。”
老人眉毛一挑,将目光从崔仙师脸上又回到少年身上。
这一次和风没有感觉到疼痛。
和风也打量起眼前的老人。老人就像一棵大树,身型像树,皮肤像树,气质也像树,扎实挺拔且饱经风霜。
眼神却像鹰,仿佛能洞察人心,让人望而生畏。
但少年心中无垢无愧,所以直面老人的目光。
崔仙师只立在一旁,任凭二人互相打量。
忽然,有一只蝴蝶从三人中间翩翩飘过。
少年的目光被蝴蝶带走,落到了不远处的草丛。
老人的嘴巴像树干上裂开的口子,笑声也是沉稳的:“没等韩东元那杆蜡枪被人折断,倒是你崔彦植先收了徒啊。哈哈,世事缘分,妙不可言呐。”
韩东元,崔彦植,这是两个足以让整座神州动容的名字。可惜闻者只是一个不知天下事的少年,他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这个寡言仙师的全名。
崔彦植只点点头,甚至不向和风介绍老人的称呼,就这么领着他一瘸一拐地向温润的“玉城”二字下走去。
少年匆匆向老人行了一礼,跟了上去。
老人也根本不拘礼节,靠在墙上,回头看向城外的远方。
在那里,雪又开始飘落。
伴着耳边传来的那个黑袍青年细微的呼噜声,老人掏出烟袋,看起了雪。
——————————————————
雪又开始下了。
张拓看着窗外,少年的离去让他生出一种特别的情绪。他细细体会了很久,才想起那叫寂寞,一个已经不知离开了他多少年的词语。
要是让那些家伙知道我这老不死的也会寂寞,恐怕会笑掉大牙吧。
只可惜很多人都没这机会了。
一些往事在飘散的雪花里出现,张拓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泛过亮光。
玉城山吗?
当年自己站在整个天下对面的时候,身后那寥寥数人里,似乎有那么一个姜玉城吧。
算了算了,老不死还是要有点老不死的样子。
躺在摇椅上的张拓闭了眼,不再进行任何的推演。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
此时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脑子里想的是:
“这玉城山的蝴蝶,倒也和扎子镇上的一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