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粱膝盖一软，险些就要给他跪下，信誓旦旦道：“我刚才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怒火与犹疑像是钢针与杂草相互缠绕，沉甸甸压落心头，祝遗恨握住枪杆的手不正常的泛白着，闭上了眼睛。
枪的另一端传来的微微的压力，他睁开眼，萧峥的手紧紧握住了枪的另一端，眯眼紧盯他，方如是从一边走来，道：“忍住冲动，不可杀他，人家只是来给你带个路。我观你二伯已是鬓发花白，只怕是老来得子，若是再被你杀了……啧啧。”
祝遗恨将枪顺势上挑，萧峥紧握枪颈，祝遗恨手腕微震，萧峥自地上跃起，以体重压的枪头低空旋转半周，他发了狠力，暗自咬牙，□□的另一边收之不住，当的一声脱手飞出，远远的抛在了地上。
萧峥落回地面，腰间的黑檀出鞘一半，他明明双手离刀，却在不知何时，让黑檀出鞘待命，祝遗恨垂目道：“刀收起来吧。”
萧峥指尖一弹，黑檀回鞘，祝遗恨面向祝粱：“再将你方才的话，与他们复述一遍。”
祝粱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刚才说……伯母她死前一直身体健康，我从来没见她生病过，倒是村中的男人，似乎常常欺辱于她，以大伯为首，我爹也参与其中。”
祝遗恨握了握拳。
方如是拍了拍他的臂膀，问祝粱：“持续了多长时间？”
祝粱道：“好几年了……二伯叫我代笔信件，我才知道伯母已经下葬，我在信件的夹层中，也透露过家中有急事，速回，你，没看见吗？”
祝遗恨摸出怀中信件，那是两张纸，其中一张略小，颜色也更暗淡，翻来覆去被读了不知多少遍，边角都被捏皱了。
“本来即使在信州有任务，我也不至于以公事之名，行私人之事，多年在外，还不懂得抑制思乡之情吗？但这封夹层的掩盖手法实在太过拙劣，内容又诡异非常，让人无法放心，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回家一探真相。”
祝粱听到“手法太过拙劣”时，挠了挠额角，笑了笑：“全村没人想过去通知你，只好我代为行事了。”
祝遗恨一双眼有如鹰隼之目，直勾勾的看着他：“你要确保你所说都为真，如有一句虚言……”
祝粱立刻竖起三根手指：“叫我天打雷劈。”
祝遗恨走向墓碑之前，他方才已将沉沉头颅，掷地有声的磕在那里许久，但墓碑却天生带有引人哀思的气质，一块是孤冢，碑群是让人思及过往人生，生命循环，降临人世和被剥夺生命都如此无情的普世。
他不回头，对身后几人道：“我打算开棺。”
就如他所料，并无什么反对与质疑之声，萧峥的黑檀已经在手，方如是道：“很有效的方法。”
他围着土丘来来回回的走过几圈，低头研究：“这片墓地并无什么结构可言，下葬之前也没有经过测量，土丘都是实土，棺木应当在底下被压实了，直接挖吧。”
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祝遗恨：“等会开棺，要我们先回避吗？”
“不用。”
几人手脚极快，片刻过后，地上已显现一个大坑，祝遗恨拂掉最后一层薄土，却没有任何木头出现在底下，只露出了一些灰黄色的软片。
这些软片全部属于一张草席，所有的填坑土都被推到一边后，墓底的景象暴露在月光下，一张单薄草席裹着一具女尸，女尸面目不清，只有黑色的长长发丝露在草席之外，席子上都是细小的黄土颗粒，祝遗恨不顾坑下脏乱与尸臭，跳到坑底，小心翼翼的揭开草席。
他十分小心，谨慎到有些心酸的对待这具女尸，席子打开后，他屛住了呼吸，女尸身上只套着麻袋般的破布，连身体都遮蔽不全，但她的死因让人一目了然，右半边脸像是纸糊的一般，以不正常的角度塌陷下去，以右眼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像是脸被抽去了骨头，抑或骨头粉碎，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
女尸的身体看似完好，但是不经过尸检，不能下结论。
方如是在坑边犹疑，他虽略通伤痕检查，却没细致的接触过尸体，萧峥道：“我下去，你先适应一下。”
萧峥落在祝遗恨身边，两人对视一眼，祝遗恨是在尸山血海中来去过的人，萧峥也在办案中，经手过不少尸体。
但生人的死与至亲的死，到底不一样，一者可以冷静思考死亡背后的原因和意义，一者只有悲痛。
祝遗恨抬起他娘的胳膊，像是怕惊醒了她一般，轻轻的握在手里查看。他在边塞之时，脑中模拟过无数次海晏河清之后的景象，比如他要如何让母亲安享天伦，母亲的晚年，应当是安然的，开心的，最后了无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闭眼的时候，面上是无憾的安详，但他从未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面色是一种半透明的冷白，面容脏乱，被泥土侵蚀，连一具可以安睡的棺木都没有，仅仅是拿草席一裹，深埋远离人声的荒郊野外。
萧峥查看着头部，凹陷的部分触目惊心，他的手指在陷下去的皮肤处轻轻按压，被那冰凉感激的微微一抖，按压久了，竟有些不同寻常的触感，就像是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似的。
萧峥张开女尸的嘴，侧面深处并非空无一物。
祝遗恨看到萧峥的举动，目不转睛的盯着，萧峥撕下一片衣角用做依托，裹在手上，伸进女尸的嘴中，尸体的嘴被撑到了活人绝不可能做到的地步。
他在尸体嘴中摸索，脸上带着些不可思议，口腔与面颊的部分，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阻隔，他的手从内部，直接伸到了眼部凹陷的部分，摸到了一些东西，用布片裹着，艰难的拿了出来。
布片裹着一团凌乱的杂草，其中有一块方形的片状物，沉甸甸的，十分厚实，杂草和铁块都沾满了不明粘液，萧峥用布片将铁块拭净，铁灰色的铸字露了出来，祝遗恨见之，面色骤变。
“……令牌？”
祝遗恨接过令牌，只消一眼，便认出那是与自己所属同一驻军的某高级将领所有，此将领于半年前奉命行军江北，而后调转南方布防福建后备军镇，却突然于途中音讯全无，军中多次派出暗探打听其下落，更担心其携带军令泄露，但却了无踪迹。
也有人怀疑是被金人掳走，但半年过去了，也没有上京来人下达赎回条件，一来二去，此事便被压下，只是全国各地仍有飞窜的探子，暗中打听其下落。
他的令牌，怎会在此？
萧峥见他神情不对，低声相问，祝遗恨一开始顾及他仍是敌对方的身份，但其人品行，同行中已可窥见一斑，但说无妨。
萧峥听罢，道：“你在其他部位查探出什么了吗？”
祝遗恨将尸体慢慢放了回去：“没有特别的发现，但她……浑身上下全是伤，暗伤，且时间各自不同，有早有晚，皮下全是干冷的淤血。”
“头部伤是钝器造成，是构成死亡的重要原因，武器可能是锄头一类……也可能是棍棒，又钝又硬，在头上狠狠来了一下……面部塌陷下去。但是人的头骨之硬，其实远超多数人想象，即便是猛击，也不会破坏整个面部组织……她死前遭遇的手段，应该异常残酷。”
萧峥有些拿捏不准，心道出来之前就应当带一个大夫，而临安中他唯一还算相熟的大夫，那位姓符的医师，也不知和他的同僚相处的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