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空中摇摇一招手，算作抚慰的示意，薛惧的目光放空在远处，余光触及到他的招手，笑了一下，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家中的病妻身上，已经得到祝遗恨暂时放过萧峥的承诺，但他依然没有立刻赶回家，而是找到一个如此孤寂的地方呆着，他实在太需要冷静了。
两人互通过姓名，便算做认识了，薛惧对派遣祝遗恨来之人有三分好奇，但他不肯透露，真实原因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派他来的，那名士兵死也不肯开口，他总不能斩杀了他。
祝遗恨观察过天色，已过中夜，漫长的夜已是过去了一半了，他才感觉到困意上涌，对薛惧道：“你愿意在此呆着，就这么呆着吧，我得换岗了。”
他伸了个了懒腰活动筋骨，浑身盔甲叮当作响，薛惧的眼下有着沉重的黑眼圈，但他仍是极目远眺，忧烦着妻子的治疗，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说不清是怕她死去，还是怕自己这些年来的奔波，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祝遗恨带着喟叹走入了帐篷，接替他出来的是一名小个子士兵，月亮已经在梢头偏移了大半了，薛惧看着空旷的夜空，枝头的月轮，以及枯叶满地中孤零零的几只帐篷，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寒涌遍全身，他此刻便想起在远方也是有家这样的存在在等着他的，只是那家中除却他精心设计的摆设，就只剩下一个常年缠绵床榻的人。
他自枝头离开，去往家的方向，那间叫做“无爱亦无怖”的小小院子栽满荷叶，在初春只剩下枯槁的荷梗。
清晨的寒气投入了单薄的窗纸，侵入到了床上盖着被子的人裸露的脸颊上，方如是被脸上的感受到的冰冷惊醒，他正安然的躺在温暖的床铺中，并未在原先设想的一桶冰冷的水中醒来，胳膊微微一动，便碰到了一个裹着柔软中衣的硬物，萧峥的胳膊肘。
他仍在熟睡，毫无设防，十分安心，虽说出游者同榻而眠本不是稀奇事，不过这确实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同除父母以外的人共睡一床，这感觉是十分奇异的。
他不知道萧峥是不是这样，但清晨醒来，身边还有一人相伴，原本习惯了一人独占的床榻突然要与另外一人分享，是件很不适应，却又给人带来莫名心痒的事，方如是暗道：“幸好以后不会日日都跟一个人同榻而眠……”
他在被窝中动了动，半撑着身体爬起来，滚到萧峥的上方，萧峥比他略高一些，以至于总是没有办法居高临下的看萧峥的脸，但这次他做到了，方如是口中啧啧不停，这种视角下的萧峥，很像只冬眠的兔子，在被窝里蜷缩着绒毛，咂巴着三瓣嘴。
他的脑袋在萧峥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清晨阳光极好，温软而不灼热，萧峥黑色中衣的领口露出一点点锁骨和中间的小窝，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坚硬的骨骼，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任方如是看着，哪怕仅仅只是过了片刻，却仿佛度过半生。
方如是深吸一口气，举起有点长的衣服袖子，捂住自己的鼻子，他倒在一旁的床榻上，小幅度的打了几个滚，那种美好的感觉击中了他，使得人不得不在无人注视处，想要做出一些出格举动。
方如是托着脑袋趴在床上，回想昨晚的事，他那时非常干脆的脑袋一歪便沉沉睡去，不问世事，全然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直觉在心底牵引着他，就像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一般。
正在想着，身旁的萧峥微微一动，方如是在一瞬间完成了转身，躺下，闭眼这一系列动作，心底好奇着萧峥的举动，若他也如自己一般，偷偷的看他，他一定会突然睁眼吓萧峥一跳，好观赏他的惊讶表情。
方如是的身体微微紧绷着，萧峥动了，他睁开眼，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从他身上跃过，下床，干脆利落，悄无声息，下床后便一气呵成的完成了起床后的所有任务，将腰带系好后，萧峥开始查看他久未谋面的黑檀。
方如是绷的身体都快僵直了，但萧峥就这么看都没看他一眼，轻轻巧巧的下了床，他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头发凌乱，双眼木然看向萧峥。
萧峥没有看向他，便已经知道动向，道：“醒了？”
方如是半抱着被子，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点了点头，萧峥正在一寸一寸的审视黑檀的刀刃，刃口的余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珠中，像是一尾银鱼在黑色水潭中游动，十岁后从未离手的刀失而复得，多少有些感慨，黑檀被保养的十分细心，就像在一路并未遍砍野树杂草一般。
萧峥问道：“你一路是靠它开路的吗？”
向来在萧峥手中用于血肉之躯的刀，在他手中被使得十分不熟练且憋屈，方如是故作满不在乎，实则偷偷观察萧峥表情：“是啊，但是都给你擦干净了，刀嘛，能帮到人就好，无论是好刀手抑或门外汉。”
萧峥只道：“那就好。”
微寒的气温让人磨磨蹭蹭的不想动，方如是慢吞吞的穿衣服，就在这时，门口响起短促而迅急的敲门声，一声快过一声，显示出敲门的人之急躁，萧峥头也不抬：“进。”
房间的门被推开，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谢我流红色的衣服，一旦得到充足的休息，这个人便又恢复了元气，前几日没睡饱惨兮兮的样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刚刚出家门的那几天的趾高气昂和自鸣得意，也不知他起的是有多早，已经去楼下茶馆听过一圈评书，灌了满肚子水回来，活像个暮年的老头。杜亭见他恢复元气，不但没有要被折腾到头疼的自觉，反而欣慰了起来，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光泽。
“你们居然刚起床吗！”谢我流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扬了扬手里的纸条，“我得到小道消息，被绑到信州的小蓝应当就在这山里一带，你们不是要去查案吗？刚好也顺路了，走吧，早起爬山，去祝家村。”
方如是一边慢吞吞的抚平刚套上的衣服，一边道：“谢大公子也有想去爬山的时候？真是了不得，改日请你爹在这山上修个什么东西，将人一吊便上去，连手指都不用动，岂不快哉？说来，我一直很好奇，按你起名字的规律，那匹马莫非是红色的？”
谢我流不请自入，找了个地方坐下：“大宛马，自然是红色的，说起来小红也是因为……小红呢？”
谢我流到处梭巡着那只绿鹦鹉的身影，方如是却指了指萧峥：“那他叫什么？”
谢我流斜了一眼：“小白。”
方如是旋即大笑，萧峥听见这头动静，业已进行过某种“心神交流”的黑檀被放置在地，他走来推开了窗户，窗底有振翅声，不短的时间后，一只鹦鹉半飞半爬的从窗户底下奋力上来，翻进了屋里，瘫在木板上不动了，夜间寒冷倒是其次，客栈后丛林中无数不知名鸟儿黄铜般锃亮的双眼才是它恐惧的根源，小红如果是人类，此时定然已经口吐白沫。
谢我流大惊，虽然这只鹦鹉时常会有出格举动，但仍是他心头的宝贝，或者说，正是因为出格举动，才被他视为符合谢公子心性的朋友，绿鹦鹉到了他怀中后半死不活的样子好了一些，谢我流道：“它怎么在外面？”
洞开的窗户后是错落的枝头，萧峥道：“昨日深夜，这只鹦鹉在我熟睡之时突然大叫，反复了十次有余。我就把它扔出去了。”
谢我流心疼的抚摸着它的羽毛，对萧峥举动嗤之以鼻，以一声冷哼，示意不屑与他计较，方如是由衷的感叹此法高妙，将这鹦鹉吓得不轻，甚合他心意。
萧方二人在山下小镇打探众多，做了完备准备，才再度上山，到了山脚下，萧峥左右望了望，某主仆二人不知何时失踪了：“他们人呢？”
方如是抱着胳膊，目测着上山的路，道：“你以为他说早起爬山是真的？有这份受苦受累的觉悟，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谢我流雇了镇上几个人将他抬上去了，你当时不在，那阵仗……他还享受的很，将找马当成游山玩水了。”
萧峥的评价很短：“劳民伤财。”
方如是倒悠闲：“小孩么，就喜欢人多，他年龄和你我差不多，却总是给人感觉小了几岁的样子，就是因为他喜欢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将世人趋之若鹜的珍贵财物放在眼中。”
黑檀在腰，不由得安心了许多，但仍有一重安心，来自于身侧这个人，虽然他不能给自己提供任何实质的保护，但却给自己一种“并非孤身一人”之感，很多时候，即使身边熙熙攘攘，同行者众多，也不曾有过这种归属感。
萧峥看他一眼，只有自己知道这一眼的含义：“本就不是值得趋之若鹜的东西。”
方如是摇摇头：“此事不能当着他面说，我小时候虽然不学无术，最大的爱好就在撒开丫子在汴京的大街上跑，不过多年熏陶，对官场还算略有了解，普通人只以为身在高位便有数不尽的财富，但国朝官员，有些却清贫的很，谢我流之父的职务，按我估算，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那些巨大的开支，所以，若钱财不是俸禄所得，那只能是……当然，也许他父亲另有生财之道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