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是将黑檀在腰间挂好,向前走了两步,祝遗恨的□□一声低鸣,绷的更紧,他已看出眼前的人虽然武功低微,但是跑的并不慢,不敢掉以轻心,方如是像是在自家后花园一样歪着头看他,祝遗恨耐心极好,浓眉锁起,一言不发的对峙。
方如是像摸小孩头一样摸了摸黑檀,慢悠悠的说:“你是哪位呀?”
祝遗恨道:“阁下有过在先,请报上名来,若有隐瞒,被我押送至官府,就断无开恩之可能。”
方如是道:“我叫……那个,方如是,汴京人,你知道那个汴京吧?嗯就是那个汴京,靖难后南逃至此,身无分文,腹中饥饿,看这村子富有,就起了那个……不轨之心。”
他的神情突然变的畏畏缩缩起来,像是真的饿了很久,也走了很长的路,这种事在南渡的时候他经历过不少次,如今假装也是手到擒来,他小的时候和其他人玩过不少角色扮演的游戏,演的最像的那个总是他。
祝遗恨识人众多,目光精准,但遗漏便遗漏在总会对某些人群抱有过分的轻信,比如老人,比如比他小的人,比如他的父老乡亲,他仔细的审视了方如是,一身灰土,看起来也十分消瘦,再配上可怜兮兮的神情,可信度极高,不由得信了几分。
他思及在军旅中曾经见过的因战争饥馑,而不择手段获取食物的普通人,也能理解三分,虽然□□仍未放下,皱紧的眉头却稍稍放松了:“即便如此,也不该行偷鸡摸狗之事,我看你还小,此事一开,日后再难停止。”
方如是嘀咕道:“这人居然信了,”嘴上说:“将军教训的是……我看将军品阶不低,可否通个姓名?”
祝遗恨道:“……也无不可,我姓祝名遗恨,彻前诸军都虞候。”
因其父原因,方如是对这些军阶类的品级也算了解,彻前诸军多驻扎于江北,都虞候又是其中不低的品阶,他的服色与驻扎在长江的军队不甚相同,那么便是北方一带的驻军了,此人一反常识的出现在西南的一处小小村庄,令人十分不解。
方如是怯怯的道:“那都虞候可是自江北而来?汴京当下情状如何?”
一提及汴京二字,祝遗恨的的眉头再度深锁,像是在深深的忧虑着,涉及军机不便开口,他只简短的道:“汴京情状依然不容乐观,金国骑兵与国朝步兵实力悬殊,而在此关要之际,却……”
接下来的话他住了口,并未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透漏给对方,再次关要之际,他却接到高层越级的直接命令,要他去长江以南的信州,带领小队人马去押回已被捉拿在案的‘要犯’,如此没有头尾且突兀的要求他也是第一次遇见,然军令如山,从来不许个人意志来左右,他便快马加鞭,于出发的第八日赶到,那十数人驻扎在山下小镇休整一夜,他趁夜上山,想用这短暂夜晚重温故土。
方如是一听见此人姓祝,便印证了他心中猜想,方才潜入各家各户之时,名册等物上皆显示此村的大姓是祝,那么便应当是此人的故里,但仅仅印证此事,仍不足以解释此人驻扎于江北的原因。
半个时辰后。
祝遗恨大步流星的跟在方如是身后,方如是走走停停,连对地上的一寸土都观察的极为仔细,他在被祝遗恨发现之前看过的几户人家中,除却家中的人口很不协调,并无什么特别令人在意的地方,但他发现这处村庄的民居占地要远远小于密集的竹林和空地,便欲往村庄背后一探。
祝遗恨自然不会让这身份未明的小贼轻易溜走,是以先跟在他身后,也是方如是建议之下,才跟他一同前来。
村庄中道路坑坑洼洼,竹林顺着山势生长,十分茂密,在漆黑的只有月光的山中,变为墨绿色的剪影,极不协调,粗细不一,仿佛鬼影绰绰,方如是行走其中,不由得有些发寒,两人在竹林中走了不知多远,走到祝遗恨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打算将他揪回去之时,前方才有异象。
方如是能一眼看出,是因为他几天前刚刚从类似的悬崖掉下去过,由陈年的藤蔓,横生的老树和各种枯枝败叶组成的厚厚被盖,和墨绿色的山景混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前方其实已经没有道路,方如是突然停步,祝遗恨反应极快的跟着停下,看向前方道路,辨认出了其中曲折。
方如是走到极为靠外的崖边,蹲下身子,以一种考验腰部柔软度的姿势,单手抓着藤蔓,上半身弯在悬崖外侧,他吊在那里捣鼓了一会,直起腰,手上多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颜色。
那是一片片仿佛从壁画上剥落的颜料一般质感的,暗沉的黑红色片状物,方如是拿手搓了搓,便变成小颗粒状滚落下来,兼带着粘稠的感觉。
祝遗恨上前,仔细看过那颗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道:“此处怎会有血迹?”
方如是无言看向那被枯叶掩映的悬崖,祝遗恨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有村民来此,没有注意悬崖的存在,失足跌下,但观血迹时间已经不短,下崖相救太迟,唯一能做的,便是为其收尸了。
祝遗恨看了看始终盯着晦暗不明的崖下的方如是,道:“崖下可能有伤者,我要下去一观情况,你若担心自身安危,可直接就此离开,但不能在村中逗留,可回转山下小镇。”
他想起方如是所说的身无分文,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他:“可用此略作周转。”
方如是一点也不迟疑的接过来,大大方方的揣进了怀里,大不了之后在还回去好了,他道:“我挺好奇的,也下去看看吧。”
两人各展轻功,以藤蔓作为依托,下来悬崖,但此崖与方如是掉下去的那个相比,几乎不能称之为悬崖,只可呼之为深坑。
坑下的枝叶茂密,树丛遮人视线,方如是快了一步,在脚踩到实地后松了手,转身向坑中心走去,树木渐渐稀疏,坑中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方如是骤然止住了脚步,他看着眼前景象,喃喃的道:“没想到是这么大的案子……这下完了。”
几乎是同时,祝遗恨便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心系伤者安危,毕竟有很大概率是他村中父老,张口问方如是:“如何,有几名……”
当坑中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反应比方如是大上数倍,他后退了两步,险些要跪倒在地。
如果是从高空俯瞰这座山,那么便会看到在无数茂密的植被中,有一处圆形的凹陷,这处凹陷的中心是密布的红色。密密麻麻,层层堆叠,了无空隙,就像是一个倒扣的红色圆盘。
而从方如是他们的视角看来,他则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得见顶,在他的脚边不远处,是一具非常非常干净的白骨,白骨往上还是白骨,再往上,开始是一些彻底腐烂露出骨头的人体,再往上是是腐烂程度稍轻一些的人,再往上,慢慢递进到了最顶端,能隐约看见是完整的几乎没有腐烂的尸体。
这就像是一道时间轴,尸山形状的时间轴,记录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从刚刚死亡,到死亡数年后的情形,十分直观,就算是当下最有学问的大夫,也未必能把人死后的腐烂状况描述的如此完全。
这场景令方如是消化了一会,他一层一层的看过去,这些人死的时间显然是依次递进,最顶端的是最近的,除了这座尸山之外,坑中遍地也散落着尸体,死亡时间有远有近。
而令祝遗恨如此不能接受的还有一个原因,方如是本来推测崖边的血迹,或许是属于村中的女性,然这崖下的尸骨一一看去,几乎全部都为男性,并且他们都套着几乎统一的服装。
这种服装随着国朝军制的更改,制式略有变动,但大体版型不变,皆为红底黑铠,黑色头盔。
方如是默默的看向身旁的祝遗恨,这种服装也和他身上穿着的极为类似。
宋朝军服。
祝遗恨一屈膝盖跪了下去,他头皮发麻,有些茫然的看着这四周,仿佛海洋一般的士兵尸体,一部□□上穿的和每日与他一同操练的将士身上的一模一样,一部分则是几年前的制式,但相同点是,他都无比熟悉。
祝遗恨将□□死死掷入土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奔至尸山旁边,开始轻手轻脚的翻看起那些尸体,那些骨架有大有小,有些如镜面般干净,有些被杂草环绕,支离着,骨渣散落遍地,肋骨和胸骨相互叠错着,仿佛通向地狱的无底深洞,年代太久远且经过了寒冬,早已没有了腐败的味道,有的只是空气中死神降临般凝固的特定气息,死亡的异响。
战场的可怖,冷兵器时代以人海和钢铁堆积起来的无间地狱,其实要比这景象可怖上十万倍,那并非单纯以武器作斗,而是以士兵的血肉之躯来相互消磨,更何况在北方游牧民族的战斗技术已经纯熟的当下,他所见过的战场,更具有鲜活的生命消逝的实感。
但在对战之时,千万人一同,生命流逝的感觉似乎便因基数的扩大,而消磨了个体的意义,深坑中的众人,全都并非死于战场之上,而是原因不明的死于没有金兵出没的江南,便加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
:上章的注释了,女真占的地方,北京那一带在那时候叫燕云十六州,至于包不包括西北……这个问题专业了。但很显然很多文艺作品视为它包括。
:南宋时有十只,比较大的驻军了,但是宋时的军队……反正是为剧情需要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