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分量着实不轻，方如是被带的一个趔趄，差点翻下去，将黑檀插/入地面才止住去势，杜亭拉着谢我流的袖子，抱着头，半天没敢抬头，谢我流眼前一亮，抱着方如是又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兼将泥水都带到了他身上，方如是刚想开口，谢我流道：“小红呢！”
方如是说：“啊，在我袖子里。”
他抖了抖袖子，那只绿色的鹦鹉像是刚刚睡醒，不情不愿的飞了出来，停在方如是的肩头，它竟然看也不看前主人一眼，一下一下的梳理着羽毛，沉默又高傲，方如是好奇道：“它不会说话吗？一路上都一言不发。”
谢我流气呼呼的看着那只忘恩负义的鹦鹉：“买来之后就没说过，检查了舌头也没有问题，奇了怪了。”
方如是拍了拍小红的头：“说不定它就是鹦鹉里面寡言少语的那一只呢。”
他踱步过去，拍了拍杜亭的肩膀：“你怎么了？”
这个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孩大概是吓得不轻，唰的一下跳的远远的，仔细看了看方如是的脸，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我以为是山鬼之类的东西。”
方如是一脸严肃，指着他走出来的黑暗山林道：“这里面有的哦，我走出来的时候就碰见好几只，有些青面獠牙十分可怖，有些美艳动人诡异非常，要不是我反应快，你们只能看见我的骨头了。”
杜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了谢我流身后，但又不敢贸然碰他，只能可怜兮兮的靠在他身后：“那我们不要再往下走了吧。”
谢我流不大不小的翻了个白眼：“我娘当时到底怎么把你挑进来的？又怕鬼力气又小又不聪明，她是嫌我太闲想找个人让我来伺候吗？”
杜亭像是默认了他的评价：“夫人说过你太爱使唤人……怕找来个力气大又聪明的，连饭都能帮你吃了，所有找我来，那个……锻炼一下你的生存能力。”
谢我流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那她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我们需要从悬崖爬上去，来个力气大的是不是比你有用点？”
杜亭声音更小了：“力气大的吃饭也多，搞不好这几天食物就不够了……”
谢我流白眼也翻了，脚也跳了，身边却毫无动静，他眼一瞪：“方兄你怎不来劝我？”
方如是正恨手边没盘干果，看热闹看的正尽兴，闻言一愣：“啊？为什么要劝你？”
谢我流自己快要把自己气的团团转，抓了抓头发：“以前我和他斗嘴的时候，院里的家仆都是劝和声一片的，怎么到你这里一言不发？”
方如是拎着黑檀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因为你们斗嘴很好看，而且自己也乐在其中，我为何要阻止？反正这里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不如自导自演好啦。”
杜亭道：“那能不能不要从这里下山……”
谢我流掐了一下他的脸：“你还没发现他说山鬼是骗你的吗？”
杜亭愣了一下，缩了缩：“哦……”
他向来如此，一直是个爱被人捉弄的性格，总是分辨不出便轻易相信，往往让骗他的人得了好处便扬长而去，即使发现被骗，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抗，日复一日，往复循环，总是不能够长记性。
谢我流在儿时还是很爱捉弄他的，到了长大后，注意力便搁在了其他更为吸引人注意，更符合一个纨绔贵公子喜好的东西上，除了使唤和厌倦他无处不在的紧跟之外，便再没有任何回应。
杜亭确实是很认真的相信了方如是随口编的那两句话，并且吓的不轻，方如是发现这一点后，少不了的惊讶，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温言道：“我忘了你还是个小孩，不应该这样吓唬你的。”他指了指墨绿色的山林，“那里面没有山鬼也没有怪物，只有一堆长尾巴松鼠，滚了满地的红色浆果，还有一堆我也不认识的动物，但不可怕。”
杜亭抬头，仔细的看了看这个面目温和，但眉梢眼角都有藏不住的跳脱和少年意气的人，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方如是得意洋洋：“经常拍头会长不高，我就不敲你的脑袋了，你比我小个三四岁，绝对是小孩子，别反驳。”
杜亭刚要张嘴，方如是的表情再度凝重，这回却不像刚才那般是假装的，他道：“你们醒来之时，驿馆里可还有萧峥或是薛惧踪影？”
谢我流一下子垂头丧气，嘟囔道：“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晕倒在驿馆，醒来之时，周围一地桌椅碎屑还有银针，再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抱着试试的态度，就下崖一寻，那两个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方如是道：“我掉下去之前，看见薛惧将萧峥弄晕，如果是要杀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所以应当是把他带走了，至于带去哪里……”他揉了揉太阳穴，“完全没有头绪。”
谢我流吓了一跳：“那怎么办？”
方如是道：“萧峥是要去信州，但如果我们在证据丢失的情况下赶往信州想要把事情查清，等查清了，萧峥怕不是也成灰了，这个打算太不切实际，不作考虑。至于另一种情况……通常看来，薛惧是僧，他就应当住在寺庙里，我们往最近的寺庙一寻，或有收获。”
谢我流咂咂嘴：“可是这种抓人的事情，怎么看也应该是被关在某某处不知名的阴森恐怖的地牢里吧……话本里不是都这么写？怎么会因为薛惧是和尚，就在寺庙里？”
方如是道：“我讲给你听的那些故事和实际发生的完全不能等同。就我看来，薛惧对他的僧衣不做掩饰，也如实报上姓名，他若是想，换身衣服，蒙上面，萧峥问什么都不要答应就好了，为何要如此坦荡？如此推断，除了寺庙，我也想不出他会在其他地方，即使是第三方想抓萧峥，也有一个周转的时期，当下最重要的是赶在他们前面。
谢我流道：“如果他的名字是假的，僧衣也是为障眼法而穿的呢？”
方如是道：“那我们就失去了所有线索，一边是一线希望，一边是线索全无，选哪个？还是从有一些可能的那一条来进行。”
因为是三人同行，再出悬崖就快了很多，他们的马还在驿馆，即使是最近的寺院，也有一天一夜的路程，三人赶到最近的城镇，决定先休整一晚。
方如是一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酒，一边回想着方才在谢我流房间看到的景象。
此人委实是个奇葩，说是为了爬山的时候轻便，将全身上下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扔了个干净，方如是一摸兜里感觉不妙，钱袋在坠崖的时候已经丢了，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搜遍谢我流全身。
原本不抱任何希望，但谢我流简直是个移动宝库，表面看上去贫穷朴素，扒上一扒，从根本不知道哪里就能扒出来一堆东西，当然搜身这件事是他小厮做的，方如是负责在旁边目瞪口呆。
他身上扒出来的东西，连半样都用不了，就已足够开销，方如是回到自己房间后想起这件事，啧啧称奇，他捧着杯子，有笑出来的冲动，却被不知从何而起的另一种心绪，悄无声息的覆盖了他平静的心情。
方如是想起坠崖的前一刻，萧峥几乎力竭的手一寸一寸的拉起他，连手臂的骨节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昏迷时宁可放开了抓住墙的手，也仍未放开他。
他将酒杯搁在一边，垂头在桌上，一种很奇怪的疑问，以及被某种心绪包围的茫然笼罩了他，萧峥那种几乎奋不顾身的举动，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梳理两人间的细节。
他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无解，像是有一种东西，罩着神圣的宝罩，逼得他不得不绕过去，重回茫然的境地。
那个罩子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将说未说的话，想要呐喊的冲动，不假思索没有理由的靠近。
似乎很可怕，又似乎格外吸引人。
翟氏屋倒塌，萧峥受伤的那一次，他那令萧峥格外不解的举动也吓到了他自己，之后反复回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鬼使神差的靠近那处伤口，亲吻它，仿佛那不是一道狰狞伤口，而是什么带着懊悔和疼惜的事物。
对薛惧人品的判断，对其身份的肯定，也不过是这寥寥数眼之下所作出的估计，一旦真正接受了他带走了萧峥这个事实，某种未知的恐惧就涌上心头，背后全部都是对萧峥未知遭遇的恐慌，他在谢亭二人眼前镇定自如，只有自己知道，内心是有多么的拒绝接受可能的恶果。
事到如今，也只有顺着唯一的可能走下去，否则——
他碰翻了酒杯，横斜于窗外的枝桠黑影摇晃的格外激烈，方如是下意识看向窗外，在雪白的窗纸勾勒之下，一个人影站在外面，微微弓身，像是一道无生命的剪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