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是踱进了书房,府尹和萧峥正在对视,准确的说,是萧峥眼神游移,府尹单方面的怒瞪他,方如是差点笑出来,将瓜子揣回兜里擦了擦手,拍了拍府尹的肩按着他坐下,或许是他脸上的笑容太过真诚有说服力,府尹也无言语,坐下后继续怒瞪萧峥,方如是一个侧身挡在他的目光前方,萧峥那张雪砌出来的脸被他那张笑容真诚的脸所取代,府尹被那明晃晃的一张笑脸看的不自在起来,以至于觉得那笑容有些假了,定睛一看,依然是不变的真诚。
方如是拍了拍手:“府尹先坐这里,听我们口述并入册,进行监督。”他落座至府尹对面,萧峥拎着刀不动声色的挪过来,也不坐下,只立在他旁边,漫不经心的。
方如是翻开一册空白书卷,细细审度那书页,又拎起一根饱蘸浓墨的笔,掂了掂分量,开始落下第一道墨迹,此处不愧为都城府衙中的书房,临安又是江南温柔乡之所,内中布置清雅,暗香扑鼻,绘有重峦叠嶂的屏风摆放的极为讲究,在一方空间里营造了一处山重水转的幽深景象。
那桌那椅,深沉中透着殷红的颜色,只沉沉的放在那里,便自有一番雅致可赏,方如是心底啧啧了两声,眼中止不住的透出钦羡来,正这时,萧峥低低的声音响起。
他半是解说半是书面的讲述事情原委,方如是本想在曲折处略作补充,却惊讶的发现这个人虽日常言语乏略,然一旦触及案件公事,所述所言都极尽详细,直白精炼,方才女使情绪激动下的语无伦次之言,也被他捋了个清楚。
然翟氏案原委委实少见,也十分曲折,萧峥不带起伏的声音讲下来,竟然也莫名有了种讲说戏文般的效果,听那府尹直随着情节而表情变化,时而瞠目结舌,时而感慨悲伤,至末尾时,只差拍案而起。
方如是在一旁奋笔疾书,他自小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安排下长大,师从学问深厚的先生,因此做这笔录之事,也得心应手,加上本就善读文史,再次执笔,竟有种旧爱重好之感。
最后一句一气呵成,方如是搁下笔,落拓站起,撩了撩下摆,看向府尹,这官员仍沉浸于方才凶案危情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萧峥道,“就是如此了,郑纨杀两幼子,翟氏为不明女子所害,此案中,翟东并无干系。”
府尹道,“那女使的证词也已被证实了,除却杀害翟氏的凶手无从查起,其它都已明朗,非我夸奖,萧衙内你这口才,可真是不错,平常一点也看不出来,某佩服,佩服。”
他说到“衙内”一词时,萧峥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倒也并无表露,道,“既然如此,所有涉事人员或死或无踪迹,如何来判?”
府尹捻了捻他那并无胡须的下巴,道,“此事某待与临安府众和大理寺再做商量,不过某已有决论,也只是个知会之事,将郑纨之死与翟氏案分开,对外便说是那翟东家暴致夫人不堪其辱,杀了两名幼子报复,再自杀罢了。”
萧峥面无表情:“如此?”
“唉,萧衙内莫怒,莫怒,”府尹摆摆手,“此类案子嘛,□□最重要,试想坊间众人若听闻有此有违伦理纲常,且血腥可怖之事,岂不要人心惶惶?人心一乱,便不稳,便不利于上下安定,某此般做法,才是正道。”
“告诉他们母亲残杀幼子,也算正道吗?”
“非也。翟云芜杀子是因翟东暴力所致,更可启发众人,若夫妻和睦,自不会发生凶案,若将她与郑纨那事公之于众,这……我们略过吧。”
萧峥将黑檀于腰间束紧,一言不发的向大门走去,至门前时顿了顿,头也不回的道,“我此前一力担下调查,一是因此案无人敢接手,二是因两女两子无辜惨死,然此般惨状,反而因诸多猜忌与畏事,所过者皆如碰了烫手山芋,丢之不及。不因众人往而往之,不因众人怯而怯之,我只做了所担下的,此后如何评判,如何供世人流传,皆是你等之事,我无权干涉。告辞。”
他出了书房门便飞跃而去,也不知去向哪个方向。
府尹一脸悻悻,也无甚在意,回过头来,发现方如是竟还没走,仍是笑着看他,看的府尹心中发毛。
他摆了摆手,“这……方小友有何见教啊?这萧峥也太过死板了,言语之事,就是要懂得变通的,事事皆真,岂不乱了套了,唉,我这也是为临安百姓着想啊,你回去也多加劝解,你二人尚是少年,尚不懂得冲劲与真实,那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抑或方小友你,也如萧峥那般所想?”
方如是也学他的姿势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府尹说的有理,□□为先,萧峥是太冲动了,我万分赞同府尹方才所言。”
方如是转身出去了,府尹松了一口气,待他身影彻底不见,便要瘫回座椅上,谁知他刚刚触碰到那红酸枝木的坚实座椅,木椅便轰然碎裂,他直接坐在了一堆碎木之中。
府尹目瞪口呆,看向前方,不止他自己的木椅,只见方如是刚才坐过的那一把,有一滴墨汁溢了出来,滴在其上,将将触碰椅身,那木椅便如抽丝剥茧般,片片碎裂,由一件精美的古家具,变作了一堆碎片。
府尹回想着刚才那连声附和他的年轻人的背影,只觉冷汗涔涔。
方如是没走过几条街便找到了萧峥,他按着腰间的黑檀沿着街边走,一整条街上满是闭店的古董铺子,空无一人,只有他漆黑瘦长的身影,他走的很平稳,与正常步速别无二致,自背后也看不出来任何气急败坏,仿佛只是饭后的出门散步。
方如是也便没有追上去,而是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他盯着萧峥的行走路线,一步一个脚印的踏过他走过的每一块地方,同样悠悠闲闲,萧峥应是发现身后的他了,却也没回头,在这条静谧的小道上没有任何人,两人一前一后,仿佛互不相识,又仿佛多年老友。
蓦然,萧峥在一处铺子前停了脚步,抬头去看那店名,方如是也抬头,那一方匾额上写的是“绾秋阁”几个字,还未等方如是琢磨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萧峥便收回目光,却也不继续前行,而是停在原地,略略低头,眼光后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