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肃穆的议政殿里,怀德帝捋了下胡子,正接受臣子的跪拜。
“今年开春犁州一场百年不遇春汛,幸得皇上圣明,早早安排工部来人,指挥将士们巩固堤坝,改流河道,这才将伤亡降至最低。”季振庭行完跪拜礼之后,递交上述职奏折,上面写明了他前几个月在犁州的作为,又接着禀明:“不过汛后检阅中发现,中游段堤坝多有损毁,上次只是侥幸并未决堤。犁州城素来立秋后雨水丰沛,况且中段正对着百亩良田,臣觉得还得再次加固堤坝,方可绝了后患。”
怀德帝看完奏折,低头陷入沉思。
前几个月派工部出人去犁州,也是尚未开春时得了季振庭的信儿,言明开春后恐有一场罕见的桃花汛。怀德帝原本并未重视,原因有二,一是那犁州是关内第一产粮大州,气候温和,雨水充沛,植物繁茂,从未有过大的讯事。再则,他太子时期便研习地理,对天昭各处虽说不至于了若指掌,通晓个七八分却是毫无压力的,还曾亲至犁州,现有的防汛系统的修建,一半都有他的参与,他对自己的手笔颇有信心,一般汛洪绝对抵挡得住。
不过因为季振庭连送三封奏折,怀德帝才派了工部几员小官去了犁州。
犁州位于边关凉州东南侧,与之相邻。季振寰去年冬天奉兄长之命去犁州运粮时亲眼见着大运河上游多处上冻,厚达逾尺半,行车走人甚至跑马都可以,附近乡民都说这种场景也是第一次见,于是回城之后就将所见所闻汇报给季振庭。季振庭诧异之后便带人亲自去了犁州,沿着大运河,多处考察,确实不假。
下游水位现在看并无异状,待至来年冰雪消融上游活络了,这决堤是必然的。
怀德帝有些庆幸当初自己并未否决臣子的提议,不然今日的案头可是要被犁州的奏折堆满了。他面上不显,眼神只在身前几个皇子身上扫过,他有意派其中一位出巡。
下首站着的,有二皇子肃王,三皇子孝王,四皇子楚王,五皇子恭王,以及还没封王的六皇子。
孝王低着头并无反应,楚王跟亲弟弟六皇子也都是一脸平静,恭王只是神色淡然的像在出神,只有肃王一脸渴求。
老二刚在西狄一战中,丢了脸面,伤愈后至今有些郁郁。老二面容颇似自己,只是性子稍微莽撞了些,况且其母皇贵妃得盛宠数十年,怀德帝还是很喜欢这个儿子的,也并未将他那时的失利放在心上。这防汛工程倒不是难事,一旦办好,百姓自然欢欣鼓舞感恩戴德,也好塑了他的信心。
怀德帝沉吟不语,半晌后开口:“过几日,让予琪带着工部的人去犁州。”
肃王上前领旨谢恩,心想着母妃说的对,父皇并未厌弃自己。
孝王因最近自己府中事端不断,旁人或许不清楚,天子却耳聪目明,在那柳素素消失后的第二日,父皇就召他进宫,私下里训斥了一通,此刻万万不敢再出风头。
楚王早知犁州春汛的事情,那时在朝堂上,自己也是为数不多的主张派工部人出行犁州的朝臣之一。今日镇国公回京,肯定要提及这件事,不过二哥肃王在西狄那里吃了亏,他早就猜到父皇要有其他法子给兄长找补回面子里子,所以也不争取,争也争不到,总之站着看就好了。
恭王一脸平静,内心也毫无波澜,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出神了。
只有六皇子皇甫予轩站出来了,福身拱手后朗声道:“父皇,二哥伤愈不久,儿臣敬重二哥一片拳拳报效之心,但是儿臣也担忧兄长身体,不如再派四哥,或者儿臣,一同前往,辅助二哥吧。”
青年眼神清亮,似是毫无察觉自己话语中刺伤肃王脸面的部分。
肃王涨红了脸,本欲开口:“你······”
怀德帝右手一挥:“老四政事繁忙,老六又年幼,朕不放心。老五,你跟你二哥一道前去。”
被点名的恭王终于回神,领旨谢恩。
季振庭似是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外甥,再无多言。
议政殿散了之后,怀德帝留肃王与恭王二人,私下里想要叮嘱几句。
“老二,你这次去犁州,行事切记稳妥二字,不得再莽撞,遇到什么情况都要跟底下的人,还有跟老五商量下。朕的话,你且记在心里。”怀德帝一脸严肃。
肃王低头称是。母妃不知从哪提前得了信儿,便叮嘱他,若是皇上要派人出巡,一定要主动争取到这个职位,不费力便能得好的事情可不是天天都有。他上次失利,父皇不怪罪不代表父皇心里没计较过,不代表父皇没在心里将几个皇子一一比较过,尤其是储君未定,他这次一定要将功补过。
怀德帝又转向恭王,面前的青年一脸淡漠。
老五长的更像他生母良妃,清秀雅致飘逸如竹,只是这性子却谁都不像,也不曾见过他在意过什么。
他想起良妃不满十六岁还在做姑娘的时候,随家人一同进宫赴宴。他在御花园见到她的第一眼,帝王的满眼满心都只有那朵嫩生生如同在风中摇曳的俏丽牡丹,最后就下旨召她入宫,封了妃子。他当年也是异常喜爱这个貌美妃子,可是帝王的心怎么可能长久的只在一人身上,尤其是他前朝事多,政务繁忙,回了后宫只想别人事事顺着自己。
可良妃年幼,两人的相处更多的是他在哄小佳人。良妃生完孩子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的,可是不久后,他得了新的宫妃,温婉大方事事以他为先。两相对比后,他去良妃那里的次数就少了很多,还是半大孩子的良妃,大病一场后就整日郁郁寡欢,太医也无解,只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等他发觉自己冷落小佳人太久了的时候,良妃已经时日无多了,最后抛下还在襁褓里的老五,早早的去了。
那时候,良妃的父亲早逝,镇国公府由季振庭当家,良妃去了的噩耗传回国公府的时候,季振庭第二天就上奏要辞官,他在朝堂上恶狠狠的驳回了奏折,甚至私下里用小五来威胁季家。
打个巴掌之后又给了颗甜枣,封了季振庭超品爵位,封他独子为世子。这样算是天子的诚意了,季振庭兴许是权势迷眼,兴许是不忍唯一的外甥,天子并不在意,只要季家肯消停。
之后他就将小五给了旁的妃子养育,并严格控制小五跟季家的联系,小五也是他牵制季家的一个棋子。他未必不心疼自己的孩儿,不过比起他满怀的抱负,他唯一的天下,孩子有很多不是么。
那年还裹在襁褓里的婴孩,长成了面前这个看不出悲喜的青年,怀德帝突然发现,这么些年在他疏忽下长大的孩子,竟如此陌生,他不知道儿子的喜好不知道儿子擅长什么厌恶什么,只晓得这个儿子无心朝堂,只在加冠之后领了个礼部的闲差,平日也不喜跟朝臣接触。封王出府的儿子里,也只有这个还未婚配。
内心思绪万千,怀德帝也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好好辅佐你二哥,办好了差事回来有赏。”
恭王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等肃王跟恭王出了议政殿,二人脚前脚后刚出殿门没多远,就发现早有人在外面候着了。
六皇子展颜一笑:“二哥你还真是深受父皇器重啊,前脚派你去打仗,后脚就派你去防汛,等来日我封王开府,少不得要二哥你帮衬一下啦。”
他话里藏针,肃王恶狠狠瞪他一眼:“要帮衬也是叫老四,本王可没这个闲工夫。”
六皇子不甚在意,面上依旧是笑:“是啊,我二哥可是大忙人,能耐着呢,我猜五哥你这趟注定是要当个陪客,只当去游玩一圈啦。五哥你到时候千万注意,可别一不小心露了一手,反而抢了别人的风头啊。”
这话傻子也能听出来他是在讽刺自己没能耐了。
肃王面色发红,额前的青筋都隐约可见,他握紧拳头上前一步正要发作,身边从刚刚开始一直置若罔闻的恭王突然出声了:“二哥六弟,我先走一步,府中的画眉还等人喂。”
六皇子看不懂他这五哥,本也就是想着借二哥试他一下,反正泥塘里搅水,大家都浑谁也别想清净。
这下主角之一走了,二哥就是个莽夫,光有孤勇却没脑子,跟他吵架把他惹恼太过容易根本没什么成就感,他失了趣,就负着手也不管自己是否失礼,转身笑哈哈的走了。
六皇子径直去了栖梧宫,他母后的宫殿。
一进殿刚在四哥身边坐下,对面的禧贞皇后就责怪道:“你去惹你二哥做甚,还在议政殿门口,你就不怕你父皇听到怪罪于你?”
宫中各处都是眼线,恐怕他刚说完下句,上句就已经传到他母后这里了。
“还未开春,四哥就力排众议,主张派人防汛,况且四哥对这方面颇有研究,这次要去也该四哥去啊。二哥倒好,用几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就要了这个差事,我真是不服气。”六皇子一脸不忿,“父皇听去就听去罢,我从头到尾也没口出恶言,父皇就算偏心,也总不至于要为这两句话削了我的脸面罢。”
皇后倒是神色平静:“我只盼你日后行事更稳妥些,不要教人抓住了把柄。”
“真削了我的脸面也蛮好的,”六皇子像是一脸欢欣,“若事后父皇后悔了,说不定我到时候能被封为亲王呢,四哥你说是吧。”
楚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并不说话。
六皇子再问:“就算没派四哥去,这候补的居然点了五哥,这我就纳闷了。”
楚王搁下杯子:“二哥要去,肯定是他母妃授意的,父皇既然同意顺了皇贵妃的意思,自然不会再派你我二人。”
无趣无趣。
六皇子闲闲的半靠着桌沿,只扇了几下扇子,出口抱怨道天气真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