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海棠刚想去长乐门，迎面九胜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朝廷的公文。
“你一起来看看？”九胜举了举公文，对她说道。
“什么事？”海棠紧张道。她只觉得自己已经形同虚设，随便一个不好的消息都可以击垮她。
“对姑娘们的好事。”九胜看她脸色消沉，便拉过她手腕，牵着她走去找吴妈妈。
吴妈妈正在东厢与姑娘们排练新舞，见九胜大清早的过来，便诧异得停了下来。九胜亮着手里的公文，姑娘们也都好奇得围过来。九胜这就打开，照章宣读了半天，多数姑娘面面相觑，表示不明就里。
“采选才女。”海棠淡淡道。是了，变天了。宫里是该新陈代谢，推陈出新了的。
“那是给皇上选新妃子？”
“不会吧？皇上多大年纪了？”
“该和我爷爷一般老了吧？”
“难不成老牛吃嫩草？”
姑娘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统统闭嘴。皇上是由得你们议论的？没规没矩的。”吴妈妈训斥道，“就你们这般口无遮拦，没到宫门口就给人办了大不敬，拉去砍头了。”
姑娘们这才住了嘴。九胜就又解释起内容来，说这次的才女是为了充实皇太孙内宫。进宫后，会有他先选定妃嫔，剩下的安排进各宫各尚司服役三年。若才能杰出，可升做女官，继续服役领俸禄。若资质平平，三年后就发还回家。
“皇太孙又如何？”
“皇太孙可与我们一般大么？成亲了么？”
“皇太孙妃好不好相处？”
姑娘们又炸开了锅，比之前更兴奋，都想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们醒醒吧。”吴妈妈喝住她们，“看看现在皇上的妃子都是些什么人物，你们就该明白，家里没官没钱没门路的，想都别想。就你们一个个乡村野丫头，会扭了两下子，会弹唱了几句，就想做妃子？只怕你们连宫女都轮不上！“
姑娘们马上就又问起要什么条件，什么资历。
九胜就又一条一条念给她们听。要求面容姣好，年龄十五以上、二十以下未婚者。会读书写字，谙晓算术。通晓文理，知书达礼。博学多才，通古识今者甚优。
姑娘们又是唏嘘一片，看着门槛很低，可后面几句与她们却堪比登天。没有家底没有渊源的女子如何做到？
“你们呀，西安城里能嫁到好人家就不错了。皇宫，那是你们也敢想的地方？“吴妈妈又把她们冷嘲热讽了一遍。又说道皇宫里规矩如何严苛，礼数如何繁复。不消几句，就彻底浇灭了她们的热情。
不过，九胜倒有自己的看法。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次他西安府得了十个名额，他父亲着他来办，他就想在凝香阁里挑选十名。不管能否入选，总归是凝香阁的盛事，对凝香阁百益而无一害。何况凝香阁凝聚了西安城这么多妙龄女子，保不齐就有人给皇太孙相中了呢？
九胜此话一出，吴妈妈醍醐灌顶，立即一改扑火的态度，又鼓动姑娘们热烈响应起来。
“我要进宫。”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海棠，忽然扬起下巴，对着空气说道。
九胜与吴妈妈听了，都愣了一下。吴妈妈瞪大眼睛，惊疑得看着她。
海棠就平下头，对她说道：“我身子是干净的。”她知道吴妈妈的意思，她也知道宫门里的规矩，可她不知道尚琰出了什么事。她再不要这样度日如年的等待，这样的日子可比当时她来西安还难过。她要进宫找允炆哥哥，探究尚琰的情况，给她爹爹翻案。允炆哥哥如果还如小时候那般爱护她，那就一定会帮她。而他现在是皇太孙，是将来的新皇，他要给爹爹翻案真是易如反掌。
九胜暗地“噗哧”一声就笑了。尚琰无能？带海棠去华清宫这些天也没把她办了？他喜欢海棠，这女子身上天生有股叛逆的劲，总忍不住让人想把她拧过来。可海棠对他却总是不屑一顾的眼色，也让他很是生厌。而且看尚琰既然也中意她，他自然也没必要为个女子与秦王府过不去。听海棠要进宫，九胜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鬼使神差的使命感，想自己既然争不过尚琰，不如看看尚琰如何去跟皇庭争闹？又或者看看尚琰再一次失去一位心上人，又如何作痛？
“我也要进宫。”盈月一听海棠的话，立即不甘示弱跟吴妈妈说道。
“一入宫门深似海。”静月劝道。
盈月却只看着海棠。她百思不得其解，海棠用了什么媚术骗得尚琰神魂颠倒，却又不真的把自己交给尚琰。海棠现在要进宫？又出什么幺蛾子？再想想自己，既然尚琰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嫁进王府无望，那就不如进宫去。才女名额那么多，怎么看着都比秦王府的大门好进。万一将来给皇太孙相中了，做了妃嫔，飞黄腾达，也好把海棠比下去，教尚琰刮目相看。
海棠却根本无心与她争论，只是想到一事，对九胜说道：“只怕我的户籍是个问题。”
“海棠你若真想进宫，这点事不算甚，我自有办法帮你办妥。”九胜回道，“只是，你可想清楚，此事关乎你一生，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世子殿下知晓，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都别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吴妈妈感觉气氛严肃起来，急忙圆活道，“恐怕海棠是想世子殿下想得紧，赌气才说了进宫的话。马公子去京师带上海棠就是了。“吴妈妈见尚琰杳无音信，不免也担心他在京师结了新欢忘了旧爱。眼看海棠一日比一日消瘦，让她去京师探探虚实，自己也借机把她推诿开，那也真是再好不过。
九胜听了，也很赞同。海棠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仍是让九胜帮她借个假身份假户籍。想起尚琰不让她上京的缘由来，有个假身份总能以防不便之需。
公文是年前下发的，可是因为过年不知在哪里耽误了。到西安路途遥远，遇上驿差又是一程一程的耽搁。九胜看着上面的限期，催促吴妈妈三日内拟定名单，五日内就整装出发。路上还要半个多月，万一再哪里绊个脚，过了日子可就全白忙活了。
”这有什么难的？“吴妈妈看着满屋子的姑娘，除了海棠盈月，再挑八个出来，还不是轻快的很？只是她挑的姑娘也不是就想去，而没挑上的却又想去。而且名额就八个，想去的姑娘却排成了排。吴妈妈一时也被她们吵闹得头皮发麻，只得自己立了几样考核，一关一关刷下人来。
“七个就成。“九胜说道。他另外还有一个人选不在凝香阁里，那是他妹妹马荣安。吴妈妈马上心领神会点下了头。
盈月这就回房铺开纸笔练起字来，又捡了本唐诗天天一早在天井里念诵着。她憧憬着被皇太孙相中，册封为妃，将来衣锦还乡，荣耀故里。全西安城的人都艳羡她，敬慕她，朝她磕头下跪。那种场面该是多震撼人心，多令人心潮澎湃。
切，真是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尚琰不喜欢马脸，难道允炆哥哥就喜欢？海棠暗自嘲笑着，可允炆哥哥喜欢什么，她还真不知道，总之不会是马脸。
海棠把筝交给华月。这台筝，真是绝世好筝。海棠抚摸着，心里纵有不舍，可也带不进宫。
“你哪里就真的进宫了？可别把殿下急坏了？”华月劝道。她觉得海棠不过是思念过度才有了如此念头，等上了京见到尚琰，一切就都回转了，“我先帮你保管着，你哪天回来我就哪天还你。”
海棠点点头。她又把珠钗匣子交给石榴，想着自己若不回来，这些也可给石榴做一份丰厚的嫁妆。
“这些宝贝都是殿下送你的，我怎么配得起？我也权当帮你保管，你回来就还你。”石榴说着，便找了块方巾把匣子打了个包，藏进她的床铺底柜去。
“我在西安能交到你们这样的好朋友，也是知足了。”海棠笑了笑，搂过她俩。她心底总泛着一种悲切，说不清道不明。想起尚琰和她说得宫里的事，那么多藩王都不服允炆哥哥继位。可当时他俩说了那么多，竟然忘了最有资格与允炆哥哥争位的人就是尚琰的父王——秦王啊。想起尚烈一回来就去了宁夏，想起离别那天队伍里那么多的护卫随行。难道秦王要谋位？！海棠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不然，如何解释尚琰没有信出来，一个字都没有。自己为何总是慢尚琰一拍呢？他想完婚的时候，她不愿嫁。他想要她的时候，她又不肯。他想与她私奔的时候，她也拒绝。可等她愿嫁愿给愿与他私奔的时候，他的人却在了哪里？想想尚琰只有被禁锢了失去了自由才可能写不出信来，可是是谁禁锢他，秦王？允炆哥哥？海棠再不敢往下想。
自己上京也许刚进城就会被人识破逮起来。那又如何？不管刀山火海，她也得去看一看，闯一闯。她要知道她的尚琰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恨不能化成鸟儿，马儿，自己先行一步，飞奔过去。这种心焦，这种思虑，除了尚琰，不会有人懂。
海棠又把自己的衣裳分送给了姑娘们，那件稀罕的二毛皮坎肩，她也给了华月。若是进宫，宫里自有宫服供给。若是回来，也没什么。只要有尚琰在，她想要什么都会有。海棠就打包了一点碎银子，两件贴身衣物，还有爹爹的地图。望着自己手里的包袱比到西安时还多了一点，也算是一种安慰吧。而最令她欣喜的是她脖颈里的花好玉。兜兜转转，可又回来了，真是踏实。
上了京若能见到尚琰，她从此就再也不要与他分离。若是见不上，她一定要进宫求见允炆哥哥。就算身份暴露，就算允炆哥哥不识她，就算翻不了案。没关系，只要见上尚琰一面，死他怀里也是值得的。
海棠踏上马轿之前，最后望了一眼凝香阁，望了一眼西安大街。楼宇一如她来时的宏伟雄壮，街道一如她来时的宽阔平坦。什么都没有变，仿佛她从不曾来过一般。华月与石榴拥过她，三人默默流着泪。什么分别的话都不用，海棠摇摇头，不让她们说。心下一狠，放开她们，转身就上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