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一个人的日子像榆阴下的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在学院和自家两点一线的循环往复中,青萍消磨着属于她一个人的寂寞时光。站在夕阳余晖里,念及“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诗句,有时也会不禁产生一丝遐想,想起那个满屋金灿灿阳光的傍晚少女的怦然心动,想起冬日里一个人走在瑟瑟寒风中时的孤苦清冷,想起细雨中打着花折伞时的满心愁怨。如果生活中没有出现老莫,青萍相信她会延续这样的日子,直到终老。
老莫是系里的老教师,讲先秦文学的,六十来岁了,职称还只是个讲师,此时的青萍已经晋升为教授了。多年来,老莫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历在系里饱受歧视,自己索性不进修也不晋级了,说把所有的机会统统让给年轻人他一个老家伙就俯首甘为孺子牛吧。学生们却个个爱听莫老师讲课,他能把《诗经》讲成颇具画面动感的电视连续剧,所以老莫的课从来不用点名。学生们喜欢老莫的课,还因为老莫考试很好过,没有任何死记硬背的内容,有时就只是把一首诗经编成一个现代故事,或者把《战国策》里的某个典故改成个小品,不要求在考场作答,往往会给出一周时间去完成。
系里老师不坐班,可是哪一次需要集体到校开会学习评优,如果没有老莫出现,办公室里就会显得沉闷,直到老莫昂首阔步走进来,底气十足声如洪钟地喊一声“同志们好”时,屋子里才会立即活泛起来生气盎然。
可是,乐天派老莫生活中突然罹受不幸,共同生活三十多年的夫人突发脑出血,在病床上昏迷了半年最终还是撒手人寰。老莫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再与大家嘻嘻哈哈说笑。
暑假前的一次聚餐后,老师们拉老莫去唱歌。坐在ktv包房的角落里,老莫依旧是沉默的,同样沉默的还有青萍。玩得正嗨的某位忽然发现了这一对沉默寡言人,就说老莫你不能请青萍唱个歌吗?那晚,老莫点的是《山楂树》,青萍碍于情面,陪老莫断断续续地唱完了,昏暗的灯光下,青萍看到老莫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接着老莫又点了《红莓花儿开》,这次青萍比较认真地完整地配合老莫共同完成了。老莫情绪见好,大家也更为放松,系里刚分来的博士生小冯说莫老师你请青萍老师跳个舞嘛。老莫迟疑了片刻,绅士般地俯下身伸出右手邀青萍跳舞。青萍无奈,只得起身与老莫跳了支舞,舞曲是《牵手》。跳罢,二人又坐下来,老莫说咱俩都很不幸,把牵手的另一半给弄丢了,说着眼圈又发红了。那个歌舞的晚上,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同事们营造了誓将老莫和青萍送作一对的氛围。
共事二十几年,老莫在青萍的心目中从来都是乐天达观的老大哥,青萍家里遭遇不幸那阵子,老莫见到青萍,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情态,忽然变成一位慈爱的长者,一本正经地安慰她要学会与苦难相处,千万不可以让不幸击倒,说人生一世不容易,什么罪都是人受的,说他在文革时见到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活着才是硬道理,倒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挺过去也许会迎来一片艳阳天,并向她推荐有空可以读一读余华的小说《活着》。
一干人从歌厅走出时已近午夜,同事们说莫老师你送送青萍老师吧,就各自打车匆匆散去了。
空荡荡的大马路上只剩下老莫和青萍,老莫说我们走走吧两人就漫无边际地向前走,一直走到青萍家的楼下。月光从头顶倾泄下来,在地上投下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有了伴的两个影子显得不那么孤独寂寥了。老莫说青萍你若不觉得我很老我们可以试着牵手一同往前走一走,青萍忽然涌出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老莫宽厚的胸膛上。那个晚上,青萍似乎把一辈子的苦水都哭出来了。像面对一位离家多年忽然归来的父兄,她敞开心扉,讲了四十多年来许许多多往事,许多不是事件,只是感觉和情绪。老莫也向青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和事都是青萍不知道的,却充满了传奇色彩。他们就那么相依相偎地坐在楼下花园的小亭子里,直到启明星升起,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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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知己,人生已近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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