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媛的胆子说小很小,她刚到楚国的时候,见到有楚人抓蛇剥皮取胆,吓得她尖叫连连抱头鼠窜。要说胆子大,她能坐在这里把楚王说的变了脸色。
郑媛双手拢在袖子里头,她看了一眼楚王青青白白的脸色,胆气比之前要壮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见着楚王这样,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要是自己说错了,楚王最多嘲笑她。要知道这些男子没几个愿意在女子身上花费力气,或者说是有耐心的。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楚王眉头蹙起来,他看着郑媛,眼眸里转过几丝奇怪的情绪。“你是听谁说的?”
“嗯……小女也不记得了。”郑媛眼睛一转,立刻答道。她不会把这句话冒认下来,认下来也没用,楚王看起来也不像个傻子,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不记得了?”楚王看着她,此刻他坐在她面前,带着一丝好奇盯着她。平常贵族女子学周礼就差不多了,学习那些简牍还有诗也只是让她们不至于如同孩童一样懵懂无知,身边的女师也不会和那些教导公子的师傅一样要求严厉,公女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罢了、
“的的确确不记得了,不过楚君不觉得此言很有道理么?”郑媛笑道。
“十分有道理,当年楚军攻郑,三名郑国公子出城突袭楚营,可不是如此么?不仅仅自己做了俘虏,还连累几千人一同被俘。”楚王说着双眼含笑看她,“说此话的人果然是个聪明人。”
将领重要,楚王心里也知道,只不过这一句话一下就点出来了而已。
“看来你在这一路上也没有闲着,那么就给寡人说说。”楚王靠在漆几上,一副闲暇的模样。
“楚君不用忙政事么?”郑媛这会可是真奇怪了,楚王还年少没错,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在此时也算是个打扮小子了。
“这些事不用你管。”楚王听到郑媛这么说,原本好起来的心情一下又坏了起来。那些政事他都是挑令尹剩下来的看,那些大事,令尹已经替他决断好了,根本用不着他来主持大局。
“……”郑媛瞧楚王的脾气可真是一会一会的,一开始得意洋洋被她几句话就挑起了怒火,结果她都还没做什么呢,他自己就已经控制住了脾气。
她见过的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怕是郑国太子,恐怕也没有这般自制力。
这少年是有他的过人之处的。
“楚君若是不嫌弃小女嗓音粗哑,小女这就说。”郑媛板起脸,老大不乐意。楚王往她脸上瞟一眼,都能她满脸都是不愿意。可是楚王可不管,他反正都将人给召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都不做,就将人放回去的道理?
“你说吧,反正更难听的,寡人也听过。”楚王坐在那里笑了声。
郑媛一口气提上来,差点就吞不下去,她迎着楚王的视线回看过去,脸上依旧是满满的笑容,“那么小女就说了。”
屈瑜和公子侧两人跟着郑媛一路到了渚宫门口,见着郑媛通过了宫门处兵士的检查通行进去,顿时就傻了眼。
屈瑜做梦没有想到既然是楚王召郑媛,他目瞪口呆的站在车上。他立刻令御人上前去,公子侧也站在那里半晌还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听说过这位郑国公孙有多得国君的眼啊?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召见了呢?
公子侧还没有想明白,屈瑜就已经令人赶到了他的前面。
“屈大夫,你怎么也来了?”公子侧见到屈瑜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怎么冒出来的,这一路上他可没有察觉到他在身后。
“我突然想起有事要禀告国君,所以匆匆忙忙之下前来。”屈瑜说着,神色里已经露出几分焦急,他站在车上,时不时向宫门看去。“我还有急事,还请公子见谅。”说罢,他令御人加快速度就到了宫门前。
屈瑜出身屈氏,左尹还是他的伯父。自己本人也有一定的功劳,门口的军士随意查看了一下就让他进去了。御人振动车辔,车轮立刻碾压过青石的路面。
楚王宫室在正中,想要见到楚王,除非是有急事,不然也需要通过层层的禀报才行。
屈瑜不敢谎报有紧急军情,只能让负责通传的寺人快一些,“我有事要见国君,快点去禀告!”
那些寺人们认得他,也没有几个敢得罪他的。脚下跑的飞快,寺人落听到屈瑜求见,顿时一张脸都拉长了。
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不过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屈姬才忙着要把那个郑国公孙给推出去吧。
“国君眼下还在见那个郑国公孙,我可不敢进去。”私人落摇摇头,很不想提屈瑜禀报,“万一国君要是生气了,我这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是屈大夫那边……”寺人落面前的寺人也有些犹豫,可是害怕屈瑜,“万一屈大夫怪罪起来,这可要怎么办?”
“渚宫之中,别说是屈大夫,就算是左尹……”寺人落刚想说屈瑜在渚宫之中不可以轻举妄动,可是这话都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有好几个寺人惊呼,“屈大夫!”
寺人落喉咙里头咕噜一声,把那半截话连忙吞回肚子里头去。他立刻老老实实弯下腰,往旁边一躲。这位屈大夫都来了,这通传也不是他的事。
郑媛在宫室内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楚王说话。她这一路上见得多,要她仔细斟酌一下说的有条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对着楚王她实在憋气,能让他难过,那就绝对不能让他好过。她说的碎,甚至楚国农夫一条鱼几天之内卖不同的价钱,这种零碎小事也拿出来说。楚王听着她细细柔柔的嗓音,如同浑身上下都已经躺倒了柔软的被褥上,舒服的让人想要将说话的人也一并拉过来,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那时小女也奇怪,怎么好好一条鱼打捞上来就不要了。哪怕楚国内此物甚多,也不该白白送人吧。”郑媛说起自己被楚国农夫送鱼那件事哭笑不得,她明明打算买的,结果被送了条鱼,回去之后还看着公子均打翻了醋坛子。
“那是为何?”楚王听得浑身上下舒泰。
“那是因为……”郑媛话语还未说完,那边就有略带惊慌的声音冒出来。
“大夫!屈大夫!”
“大夫请留步!”
郑媛立刻闭嘴,下一刻屈瑜已经闯入宫室中,他气息有些急促。一进来眼睛就急急的寻找郑媛。当他看到郑媛平安无事的坐在席上,原本揪起来的心立刻放了下来。但他看到郑媛对面的楚王,立刻回过神来。
“子瑾有甚么事吗?”楚王见着屈瑜开口淡淡问道,他这话才说完,那些小臣紧紧跟在屈瑜身后追了进来。
“臣拜见国君。”屈瑜对楚王拜下。
楚王看了一眼那些追过来的小臣,他挥挥手,让那些小臣退下,“这么着急来见寡人,是有事吗?”
屈瑜看了一眼那边的郑媛,郑媛瞧见屈瑜往自己这边看,眉头忍不住蹙起来。她还记得在妱的院子里头,明明妱还病着,他竟然就那么旁若无人的,抓住她的手。
“臣有事和国君说。”屈瑜垂头道,“还请国君屏退闲杂人等。”
“……”楚王闻言看了一眼郑媛。
“不,今日就不用说正事了。”楚王朗声笑道,他从席上站起身来,“你们就陪寡人出去走走吧。”
屈瑜原本是想让楚王将郑媛屏退。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只是郑国的公孙,留在渚宫诸多不便,到时候还是要出去的。但他也没有想到楚王竟然会如此反应。
“国君。”屈瑜急切看向楚王,楚王只是摆了摆手。
“寡人不起钟鼓之乐,就只是在这里往外头眺望一眼。”楚王说着颇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难道就算是这个子瑾也不肯?”
“臣不敢。”屈瑜急急道。
“国君,公子侧求见。”寺人落走进来禀报。
“正好都来了,那就一起去。”楚王手一挥,就这么决定下来了。公子侧人才来,就莫名其妙的被楚王捎带上了。
公子侧见到郑媛,一双眼睛就在她身上转个不停。几次想要和郑媛说话,都被屈瑜给挡了回去,楚王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楚王居住的宫室是建造在高台之上,大国的宫室都不是按照周礼来的,尤其是早就和周王室分道扬镳的楚国。楚国的几处重要宫室几乎都在高台之上,从上往下俯瞰,能让人鬓角微微生汗,双股战战。
“还有甚么比得上这里么?”楚王笑问左右。
左右的人回答,“自然没有可以比得上的。”
屈瑜和公子侧无心观赏远处巍峨的山川风景,这些景色对于他们这些时常走动在渚宫内的人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屈瑜只想赶紧将郑媛送出宫去,没有男人是不好色的,只是站在面前的人合不合他胃口。
楚王会做什么,屈瑜不难想象,也不敢想象。哪怕还有先王丧期压着,可是楚王已经继位,只要不夜夜笙歌,卿大夫们也不会阻拦。
“国君,宫室巍峨却不是治国的必要,治国在于德而不在于宫室华丽舒适是否。如同商纣,服饰器物莫不精美,可是最后还是身死国灭。”
公子侧一双眼睛盯着郑媛这里,耳朵却在楚王那边,只要楚王问话,他立即就能反应过来。
他听到屈瑜这话,眼睛还黏在郑媛身上,半刻也舍不得放开。郑媛老早就觉察到这个公子老是盯着她不肯放,她在楚王面前不好发火,只能袖着双手装糊涂。
屈瑜那话一出,楚王左右立刻不吭声了,场面鸦雀无声。
“那么依你看,治国重要的是甚么呢?”楚王没有勃然大怒,他看向屈瑜,“宫室巍峨可以扬威诸侯。但以你言下之意,对治国却没多少用处?”
屈瑜不卑不亢,甚至面上一派平静,“国君扬名诸侯需要加以震慑,只能凭借军力,可是治国,太甲不问国事,不遵祖制,沉迷声色犬马,故而被太甲放逐。”
“……”楚王听到这里眉头微蹙,不过很快平展开来。
“太甲从桐宫归来,修德政于天下,商国之力远大于前。”屈瑜道。
“……”楚王听着点了点头,郑媛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要说听进去,楚王面上未免有些不太当回事,要说没有听进去,他又让屈瑜将这些话说完了。
“子瑾此次前来,是为了和寡人说这话?”楚王挑了挑眉头,看向他。
“臣听闻,国君前段时间不理正事。而且召郑人入渚宫之内。”屈瑜说着又看了郑媛一眼。“国君应当谨慎行事。”
“……”楚王看了看屈瑜,有些想笑,他可是很少从屈瑜嘴里听到这么多话。以前做太子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么能说?
“寡人召郑国公孙前来,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问问他在路上于我楚国的所见所闻。”楚王瞥了公子侧一眼,公子侧立刻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眼睛也不朝郑媛那里看了。
“国君若是想要知道各县之事,可以翻阅各县县尹送来的简牍。”屈瑜弯下腰,“听别国之人的话,未免言语之中有失偏颇。”
“……”郑媛站在那里,已经完全不想不说话了。不过在场的楚国君臣分明就是当自己是透明人。屈瑜就差没当人面指着她的鼻子说,她这个外来户懂个屁,问她也是满嘴胡说。
呵呵,你大爷。
“子瑾此言……可不好。”楚王看了郑媛一眼,瞧见郑媛面无表情,他笑着摇了摇头。
“国君,郑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从先王开始已经预见,郑人之言又谈何可信?”屈瑜急急道。
“屈大夫之言未免太过了。”公子侧乜了郑媛一眼,发现美人站在那里面色白中泛青,忍不住给郑媛说话,“这世上有好人也有歹人,郑人其中也分好坏,屈大夫说的过了。”
“可是郑人表现得可有几分好?”屈瑜问道。
“你——”公子侧顿时就黑了脸。
“罢了,此事寡人心里有数。”出来一趟,楚王瞧着山水景色,心情都要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眺目远望,“你们都退下吧。”
屈瑜心中一喜,然后就听到楚王道,“他留下,子瑾和公子都退下吧。”心中生出来的喜悦都还没有可以回味,就已经给打散。
“国君!”屈瑜抬头,还想要再说。
楚王摆了摆手,“子瑾下去吧,若是有要事,可以对寡人说。”
楚王神情似笑非笑,看的屈瑜内心一凛,垂下头去,“唯唯。”
屈瑜和公子侧退到宫室之外,公子侧斜睨着他,“以前我不知道屈大夫能够说出那么多的话来,郑人可恶,不过也不见得郑人个个如此。”
“可是郑国之内主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如此,难道不是么?”屈瑜心情恶劣,回口就是一句,“当年郑文公深受成王恩德,可是晋军和秦军一来,还不是背楚投晋?”
“你——”公子侧被气的脸红脖子粗,“今日领教了。”说罢自己登上车,让御人先行而去,不管后面的屈瑜。
屈瑜双手持在腹前,深深吸了口气。他原本是想要说动楚王,将郑媛放出来。可是自己说的那些话,楚王到底听进去多少,他也没有多少把握。
楚王屏退左右,他对郑媛笑,“你好不容易来趟楚国,怎么不多看看这风景。”
“楚君不怕我忘恩负义,回去就和君父说楚人不可信,还是投靠晋国为好?”郑媛浅笑,她浅浅一笑,不自觉妩媚自眉目中流露出来,看的楚王一怔。楚王这般年少的年纪,要么沉迷于对外的政事,要么就是对女人感兴趣。
楚王对女子要说有多喜欢,其实也没有。渚宫之内,女子唾手可得。可是面前女子在他看来总是有那么不一样。
“若是郑伯肯听你的话,那么寡人就真的佩服你!”楚王笑起来,“子瑾那话别放在心上。”
“别人说的难听的话,小女听得多了。要是句句都放在心上,岂不是要把自己给气死?”郑媛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子瑾是恨不得让寡人立刻将你逐出渚宫,”楚王都能听出屈瑜话语中的热切,他颇为好奇的看了郑媛一眼,“子瑾可曾和你见过?”
“见过?”郑媛眼眸一转,“也不知道该不该和楚君说,屈大夫的正妻就是小女的妹妹的。他是小女的妹夫。”
“……”楚王嗤笑一声,他看着拇指上的玉韘,把玉韘给摘下来,“伸出手来。”
郑媛听楚王这么说,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她手指修长肌肤白嫩,纤细的骨骼都表明她不是个男子。
男子就算生的再文弱,骨骼体型上和女性还是不同。
楚王握住她的手腕,将玉韘放在她的手掌上。
玉韘是用青玉雕成,上面哪怕没有多少雕饰,但是那温润的手感也告诉她这玉韘的价值不菲。
黄金有价玉无价,何况青玉在周王室东迁之前,只能是周天子所用。哪怕眼下诸侯纷纷僭越,也不是每个诸侯都有那份家当用得起的。
郑媛手掌的肌肤触碰到玉韘,下意识的就往后缩。她除了公子均之外,从来没有给过男人诺言,对楚王她也是一样,更何况她对楚王都没做过什么呢!
她手掌往后一缩,楚王的手紧紧的攥在她的手腕上,任凭她如何用力,楚王的手掌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寡人上回在郑,送你一回,你不要。寡人也不怪你。”楚王年少的脸上露出顽劣的笑容,“但是这次,你可不能再推辞,也不能再丢了。”楚王将玉韘放在她的掌心上,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拢起来。
郑媛一张脸涨的通红,她转过头,瞪着别的地方。
楚王低下头看她,见她肤白胜雪,唇不丹而朱,身体渐渐的有了燥热。他立刻松开手,这个女子简直是会巫术一般,如果他再和她相处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忍得住。
“你回去吧。”楚王道,“寡人想见你的时候,会让人召你前来的。”
“……”郑媛攥紧手里的玉韘,对楚王一礼,直接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楚王:寡人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啊……
女主:你有那玩意么?
屈瑜:我心里太苦了
公子侧:科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