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醉》 第一章 将雨来人

    西南边荒之境，有一大林，一眼望去绿海荫荫，绵延盘亘不知其尽头所在。林中极西之地，片片河谷纵横交错，适逢盛夏季节，却弥漫着点点寒凉。

    云雾缭绕山水之间，兀有两峰高耸夹峙，定睛细看，苍黄的山峦在碧空下连绵起伏，谷底一线迂回曲折，是有突出岩石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两边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乱密布，时有凶兽，如此穷山恶水之间，却有一村落依险山而傍恶水，繁衍生息于此。

    此村落之人，生性朴实厚重，却是异常彪悍，观此山峰高耸入云，平日里只见白云环绕山腰，不识山顶真容，故名其为“挂云双峰”，遂村落也因此而得名“挂云村”。

    酷暑难当之时节，忽一日天空阴沉，乌云低垂，黑压压一片，阴霾蔽空，竟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之感。

    此时，从挂云村看去，那雄伟巍峨的挂云双峰直插天际，峰顶已然埋在了浓云之中不见了踪影，而其山峦之上，一如往时奇岩怪石，只是此时此刻，却又隐隐的带上了一丝狰狞。

    眼见狂风骤雨将至，正昏昏欲睡的赵睿忽然醒了，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上了年纪瞌睡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旭日东升之时起床拖沓，夜半打个盹儿醒来又是彻夜难眠。

    这不，方才正望着徐徐升起的红日发痴，一阵困意漫来，竟靠着刚刚爬起的卧榻又睡着了。

    分明迷糊了片刻，如何天便黑了？方才明明还是晴空一片。大黄也是，分明方才还卧在自己脚下打呼噜，如何就急慌慌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赵睿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立即坐立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将靠在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赵睿手里，又扯扯赵睿的裤脚，箭一般向屋外飞去，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心念一转，赵睿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跟了出来。

    大黄的神奇本事，赵睿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

    别看赵睿人过中年，手柱铁杖样似腿脚不便，却也是每日晨起练功，数十年如一日，村中人之毅力自是无人能出其右。

    而在此荒村野岭求存，这挂云村人人自是免不了崇尚武风，遂左邻右舍，对赵睿是尊崇有加。

    不论是去那丛林猎物，或是与村中人传教说武，赵睿在此地都是首屈一指，所以目下尽管其形貌看似不便，若是出言轻之，必然会惹得全村之人不禁失笑，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人，断不可以貌取之。

    而那方才预警的大黄狗，则是多年与其在丛林中狩猎的患难之交，对于这位老友的提醒，赵睿可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突然，大黄在门口外土坎上停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树林中没有动静。赵睿放下了心，笃笃顿着手杖道：“树后的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拿了走人。”

    树林中没人答话，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赵睿“汪”地叫了一声，身子一展，扑进了树林，接着便是一阵“汪汪汪”的狂吠，叫声颇是怪异。

    大黄有事了？赵睿正要走进树林，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别叫了。”接着便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赵睿一时愣住，木呆呆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犬吠，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

    灰暗景色下，短衣身影已然显得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地站着，熟悉又陌生。猛然，赵睿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问：“肖誉，是，是你？”

    “赵叔，是我。”

    又是长长的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肖誉，回家。”赵睿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地平淡温和。

    大黄“呼”地长身人立，叼下木棒包袱，回身向屋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

    寻常时日，赵家正厅只许点两灯。今日不同，赵家要办一件大事，破例的灯火通明。

    “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对着已经坐在灯下的赵懿笑语打趣。

    “大嫂取笑，原是你叫我来的。”赵懿正在厅中一张木台上端详一匹丝帛，一答话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

    “看妹妹说的，他是我青梅竹马的相好么？”大嫂将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打开道：“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个从驮队回来，在那大城中换来的好货，丝滑的很。”摊开包袱中事物，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线分外的灿烂夺目。

    “太美也！大嫂可真舍得。”赵懿轻轻惊呼一声。

    大嫂笑着点了点肖誉这位青梅竹马的额头：“妹夫高官荣归，光宗耀祖，我赵家一门风光也。为妹夫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若是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这人活着，就得像妹夫，谁像你大哥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呦！”

    “大嫂，”赵懿幽幽一叹，“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略微颔首，又道：“再说我俩还没成亲哩，大嫂你休要一口一个妹夫，羞煞我也。”

    “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这妹夫不成事，如何能回来，这多半是功成名就，回来探亲接你来的，真是个糨糊呀你。”

    赵懿红着脸笑了，丝毫没有嗔怪大嫂无视她之前的叮嘱，口无遮拦，“妹夫”频频，“真的就好。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

    “看你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妹夫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做得正妻，日后可不得乱说。”

    “大嫂…妹妹还小嘞”赵懿面带羞涩，眼泪都快出来了。

    “呦呦呦！”大嫂连忙笑着搂住赵懿，又抽出袖中双手，双手狠力一夹赵懿俏脸，悄声笑道：“小怕甚？感情都是从小培养了嘛，丫头你年岁尚小，方才水滑可人，保准迷得妹夫团团转嘞，这次妹夫回来，何不来个洞房开封，大嫂包了。”

    赵懿“噗”地笑了：“你包个甚来？”

    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

    赵懿好不容易憋住了笑，方道：“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

    大嫂好不容易直起腰来笑道：“上上上，妹妹织机手艺，天下无双。”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尖叫一声：“妹妹快！狗——”

    明亮的灯光下，大黄“呼”地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起来。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进这只与狼相差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往赵懿身后躲藏。

    赵懿显然与狗亲近许多，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一会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呼”地冲过来咬住赵懿的裙角。

    “啊！这狗！”大嫂吓得飞快的绕到锦缎台子后边多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赵睿平淡粗哑的声音，“别叫，她们听不懂你。”

    大黄放开了赵懿的裙角，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扫兴极了。

    赵睿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儿媳和女儿，回头淡然道：“肖誉，进来，免不了。”

    院中传来缓缓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

    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寒酸臭味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

    厅中死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