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今冬的第一片雪花落下,路边原野并人心中的荒草,皆成白发。
虽然没有人在等待,每年的雪,还是那么守时,终究会落下,也终究会融化。世间一遭,了无牵挂。
风雪渐渐大了,漫天飞雪中,上官琴笙怀抱一壶酒龋龋独行——黑风护送她下山之后,就回到了桃夫子身边——乌黑青丝已是尽染白雪,她衣着单薄,蒙着雪一样白的蚕丝面纱,只露出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纵不能尽观全容,也可想见她是一位很美的女子。
美丽的女子,一般都会蒙着面纱的。毕竟江湖险恶,美丽便也成了一种错。
她的双眸,满是动人的单纯,我见犹怜,若是萍水相逢,也一定会邀她共饮一杯暖酒,驱驱身上心间的风寒。
……
风雪夜归,本是一件令人想到就温暖的事,上官琴笙却显得并不那么开心。风已住,雪不止,厚厚的积雪倒映一弯浅浅明月,天地间一片纯白。
落梅书院的梅花开得正盛,这是百戏门的总舵,也是上官琴笙要回的“家”,上官琴笙喜欢这个家,虽然她现在感觉,有些不及家的温暖温馨。
她本可以拿了银两离开,却拗不过心中留下来的执念。
进了书院山门,穿过几树梅花,她径直往总舵主也即书院院主东方以东的书房闯去。书房外一个唇上刚冒青的小侍童正蹲在廊下拥着炭炉烤火,一见上官琴笙,赶紧起身挡住路,冲书房里喊:“先生,上官琴笙回来了!”
“让她进来。”书房里的声音,听起来温文尔雅,一如东方以东其人。东方以东本不叫东方以东,本名东方振,只因他一路向东,自打从父亲手中接过百戏衣钵,多年江湖漂泊吃了诸般苦楚,也许是因为如此,所以他的笑中总是带着苦味,即使百戏门如今已成江湖大派,不必再过到处流浪做戏的生活。
上官琴笙遇见东方以东的时候,他就已经叫东方以东了。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颇有些忆苦思甜的味道。那时候百戏门只有寥寥七人,外加一只叫小白的黑狗,两只猴。小白在遍野饿殍中嗅到了奄奄一息的上官琴笙,本着慈悲之心,东方以东收留了这个可怜的姑娘。
如今姑娘已到出阁之龄,东方以东还是那个东方以东,百戏门却早已变了味,也许从那只叫作小白的黑狗被炖了黄豆的那一刻起,百戏,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百戏。
上官琴笙心里很冷,小白于他有恩,于百戏也有恩,百戏门能抛弃一条狗,自然也能抛弃一个人,何况,抛弃比收留容易多了。
很早以前,上官琴笙就想离开了,如果……如果她没有爱上东方以东的话……
她知道东方以东对她没有感觉,不然,也不会总是让她独自一人下山做事,她倒是不怕危险,她怕的是孤独,但他却总是忍心令她孤独。
这是她的伤心处。
一厢情愿的滋味真不好受,却哪得慧剑断情根?
上官琴笙收起蔓延无际之思绪,轻轻拍落青丝上的白雪梅花,推开了书房的门。
很晚了,东方以东还在挑灯夜读,飘忽的灯火映照着他俊朗的眉宇,认真的样子,更是令少女心动。
……
东方以东放下手中的《棋道》,笑着看着上官琴笙,是微笑,而不是苦笑。“冻坏了吧?来烤烤火。”他取铜钳拔旺了兽炉里的银骨炭,招呼上官琴笙到他身边。
上官琴笙紧抿着双唇走过去,将一壶热酒并糕点放在东方的书案上,便在一旁的秀墩上坐了,搓搓冻红的双手,望着铜炉中的炭火出神。
炉上还温着酒——是江南的女儿红,酒香正浓。
东方以东倒了两杯酒,递给上官琴笙一杯,道:“喝一杯,暖暖身子。”酒未到,上官琴笙心中就已然一暖,她微笑着将青花酒杯捧在手心,先前对东方以东的怨念一瞬间烟消云散,“谢谢以东哥哥。”在整个百戏门,只有她执拗得不肯叫东方以东为公子或先生,东方以东也不勉强她改口,虽然略显亲昵,他也只是真的把她当作妹妹来看待。
“以东哥哥,你棋艺已很高深,为何还读《棋道》呢?”上官琴笙翻了翻书案上摊开的《棋道》,好奇问道。
“这书,讲的倒不是下棋之道,而是处世之道。”东方以东道,“其实棋道,本就是处世之道。”
“那么以东哥哥,下的是一盘怎样的棋呢?”
“傻姑娘。”东方以东伸手轻抚过上官琴笙的青丝,道:“好了。喝完这杯酒,早些回房休息吧!”
“下山之前,你不肯告诉我此行目的,上官琴笙还是不明白,我们书院,可真有鬼?缘何要招什么捉鬼师呢?”上官琴笙抬头,一双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东方以东。
东方以东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们百戏门正处于风口浪尖,跃过了,我们就是一条龙,跃不过,我们就只能是鱼……鱼,是会被吃掉的。我需要的不是银两,是人才。”
上官琴笙还是不太懂。
“有些事情,慢慢的,你自然就会懂。”东方以东微微一笑,“派你去做这件事,是因为不是那么危险。”
上官琴笙笑了,笑得很开心。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自然也一样,一样好哄。
……
胡今照出了雪国深宫,这一日正寻思着该如何混进赫连府救方休出来,见雪国与越国交界的城头贴着一张告示,他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一看,见上面寥寥几行清秀的字迹,写的是越国落梅书院招收捉鬼师,需自带桃木法器,月俸三千余两云云。
他没有被这告示吸引,毕竟三千两,在这乱世之中,实在抵不了什么用……只是这上面隽秀的字迹,他总觉得有些似曾相似。
他决定一往,反正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十分符合……便推开人群,上前扯了告示揣进了袖中。
胡今照乘着飞雪,行了一天一夜,终于落在了落梅山庄,他并不知落梅山庄在越国何处,完全是凭着感觉硬闯。
很多时候,感觉很重要,非常重要。至少,爱上一个人,凭的就是感觉。
百戏总舵并非那么容易闯的,若非东方以东事先吩咐了一路无阻。他不是不想考验胡今照,他也只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落梅山庄……没听过。”胡今照摇摇头,一方面,是他江湖阅历尚浅,另一方面,百戏门本就低调,低调所在,连杀气都被掩盖。所以但胡今照走进落梅山庄的时候,山庄的梅花都纷纷而落。
“你身上,杀气太重了。”东方以东捏着一支梅花,上面的花瓣,一片都没落,“年轻人,要学会收敛。”
“以杀止杀,你也不差。”胡今照道,“想必阁下就是东方庄主了,在下胡今照,是来应聘捉鬼师的。”
东方以东道:“舍下已备好晚宴,只等贵客落座,我们不妨边喝边聊,请!”
清蒸熊掌、渍珍鹿茸、捣珍象鼻、碳烤驼峰、竹荪果子狸、豹胎狮乳、猴头猩唇、白马肝锦鸡髓、花菇彩雀、云香海参……这些曾经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如今就琳琅满目地摆满了面前长案,胡今照也不过问,也不客气,将东方以东递上的筷箸随手一丢,伸手抓肉大快朵颐——他也着实饿坏了,吃一口猩唇,便丢下换了熊掌啃咬,这种吃法,别说山珍,就是白薯土豆,也颇有些暴殄天物之嫌。
东方以东却不见怪,笑道:“八珍九味,在我们百戏门中,向来就如同乡野村夫田间的韭菜一样,随手可得的,你别客气,尽情喝!放开吃!来人,倒酒。”
“口舌之欢,本是人间七情六欲,日间必行之事,总是无趣,不若来一场戏,给你助助兴。”东方以东又拍拍手,陆续走进几位红衣少女,手中分别牵着虎罴熊狮豹诸兽,戏罴舞狮,就地表演起来,想不到,堂堂山中猛兽兽中之王,不但悲哀沦落为刀俎肉鲜,活着的时候,也匍匐于在少女的石榴裙下,温顺得如同一只小猫,毫无威风与尊严。
不管是兽戏还是少女,胡今照都是不屑一顾,只顾低了头喝酒吃肉,东方以东见他没有兴趣,拍拍手,正要让他们退下,胡今照却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愣在当地,嘴上还叼着一片驼峰,灼灼目光痴痴地看着人群之中一白衣锦裘的少女……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