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身影掠出院墙,站在了裴坦之身前。
宋城扶起昏迷中的裴坦之,把他靠在了桃树上,看着那张惨白愁苦的面孔,心中不由轻叹。
盘腿坐下,伸出右手,在裴坦之的胸腹之间轻轻揉动。
精纯的灵力不断输入裴坦之体内,在经络之间游走,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开始修补那些受损的经络……
月影逐渐西斜,浮云在夜空上缓缓飘动,桃林中的光线暗了许多,风却已是停了。
裴坦之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谢谢你,城哥儿。”
“你无需谢我。”宋城收回右掌,稍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你肝腹间的经络淤塞严重,运行天地元气时速度不可过快,今天是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坦之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歉疚的说道:“是我太心急了。”
“你的修行进境在我等数人中,并不是最慢的,如若放之这一批新晋弟子中,已可称是佼佼者,为何还要冒此奇险。”宋城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可试剑大典……”
宋城挥了挥手,打断了裴坦之的话语,说道:“在试剑大典前晋入见山境者,可拜入各峰修行,成为内门弟子。次之,在执事院中再修两年,如能晋入见山境,还可以成为外门弟子。否则就无权留在宗门,只能在执事院的俗世产业中谋求一职位,从此庸碌一生,是么?”
宋城看着裴坦之,平静的说道:“可那又如何?这世上有仙有凡,有诸侯将相,也有贩夫走卒。还有那朱门酒肉,也有那冻死的路边骸骨,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人之一生,唯尽力二字而已。能入云霄宗修行,已是千万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又岂能自怨自艾,你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凡夫俗子,又该如何自处?”
“身为裴氏的旁支族人,可能受过不公和欺凌,这些你不用说,我也能想象。但那又如何?不提裴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就是那些小门小户,又岂能少得了这些龌蹉之事,你又何须如此自苦?”
“有恩则偿,有怨就报。修行中人,讲究的就是痛快二字,面对不喜之物,管他是神是鬼,只管一剑斩去……”
裴坦之脸上的愧疚越来越浓,原本灰暗的双眸却渐渐变得明亮。
……
裴坦之在聆听教诲。
易若川正在浇花。
执事大殿,总执事日常办公之所。
大殿四面无窗,除了靠门一侧,其余三面皆是及顶的架子,上面置放着无数的卷宗。
空旷的大殿正中,一案,一椅。
书案上有文房四宝,若干卷宗,右端却放着一盆花。
花有十三瓣,通体金黄,极具神韵。微微轻颤间,就似在自行呼吸,如有生灵居于其中。
易若川手中的长颈胆瓶慢慢倾倒,一颗透着寒光的晶莹水珠缓缓滴下,落入了花芯之中。
十三枚花瓣齐齐往外一展,又慢慢缩回,同时有金色光明萦绕其上,梵音禅唱隐隐传出,大殿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把手里的胆瓶往书案上放去,一阵波光从案面升起,轻轻的托住了胆瓶。
易若川回到书案之后坐下,徐徐阖上双目。
幽香扑鼻,佛音在耳。
花名彼岸金莲,有人称之为神花,百年花开,百年花谢,有清神定魂之效。修行者冥想时,身旁若有此花,可抵心魔侵扰,妙用无穷。只有大雪神山有稀少产出,被伽蓝寺视为禁脔。
瓶为玉胆,由一种产自昆仑的钢玉所制,看似脆弱易碎,却能承受千钧重物碾压,而自身丝毫不损。
水是冰魄之精,数万斤取自无边海深处的极寒玄冰,药王峰峰主秋想容亲自出手炼制,方得如此一瓶。小小一滴,即可使金莲数月花开不败。
坐在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神花一旁,易若川没有借机进入冥想,他在回忆。
今天,金蝉和戒念的到来,勾起了他的一段回忆。
一段修行生涯中最为刻骨,也最为珍贵的回忆。
作为掌教真人首徒,他曾是云霄宗最被看好的后起之秀,也被视为二代弟子之最,神秀峰大师兄这个称呼,曾经也专属于他。
师长的注目和赞誉,同门的仰慕与崇拜,伴随着他的修行时光。
那些年,修行就是他的全部。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
然后,纳兰沉星出现了。
一个如冰雪般骄傲的人,一个时刻在创造奇迹的人,一个让他无法面对的人。
为了逃避,或是证明,他参加了那一届的伽蓝辩经。
他搏命的争杀,生生把一场人族修行界的盛事,搞得血雨腥风,据说那是历届辩经大会中,伤残最严重的一次。
伽蓝榜甲二,可得彼岸金莲一朵。
这就是他争来的结果。
伽蓝榜上题名,一朝天下皆闻。
虽然那人并没有参加,也不屑参加,但他曾经千疮百孔的自信,却又回到了身上。
返回宗门一年以后,他踏入了辟空境,成了一个真正的强者,一个大部分修行者都需要仰望的存在。
正当他自得满满的时候,梦魇却又向他袭来,而这一次的来势更为猛烈和凶狠。
命运无常,天道无情,往往当一个人正处于云端之时,老天爷就会突然把你打落尘泥,再狠狠的踩上几脚。不需要理由,纯粹只是为了满足它的某些恶趣味。
毫无征兆可言,从他踏入辟空初境那一日起,他的修为就死死的停滞了。就像那云霄六峰,无论是沧海横流,桑田变换,自是巍然不动。
不管他日夜冥想,还是使用大量的丹药灵晶,那些摄入体内的灵力就如风过筛眼,百不存一,灵力增长的速度慢得让人无法忍受。
从疑虑不安,到焦躁欲狂,终于,在一次修炼之时,他遭到了重创,灵海受损,神魂涣散。要不是师尊出手护持,他可能就境界不保,直接跌回了观海境。
从此,他再也不敢接触修行之事,终日只在山中游荡,躲避着那些异样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段时光,如今的易若川回忆起来,神魂也有一丝战栗。
与荒山野郊为邻,和毒虫猛兽做伴,看那日升月落,风起云散,枯等着光阴流逝……
似痴似愚,如颠如狂。
体内的灵力在慢慢消散,灵海也在逐步的萎缩,易若川心中渐渐有了自我了结的想法。
直至有一日,他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山谷。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山谷,之前易若川也从未听闻,云霄山脉中有这样一个山谷存在。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仙家灵禽,也没有修行之人,却有茅屋、农田、果林、鸡舍。
一个农家青年,一头断角的老牛,正在那里耕作。
农家青年没有驱赶,也不寒暄,任由他自处,就如同一个熟悉无比的邻居前来串门,自然而然。
青年在犁地时,他就坐在田埂上观看,青年在采摘果子时,他撩起衣襟帮着兜率,青年在斩杀母鸡时,他拿着陶盆接着鸡血……
看似无聊琐碎,他却莫名心安。
午饭时间,农家青年整治了几个菜肴,没有开口挽留他用饭,他却自行坐到了桌旁。
翠绿的丝瓜,青嫩的豆角,焦黄的土豆,还有一大盆乳白色的鸡汤。
吃饭的间隙,农家青年特地指了指那盆鸡汤,示意他多用一点。
他喝了三大碗鸡汤,吃了半锅的米饭。
这是他开始修行以来,第一次品尝农家吃食,酣畅淋漓,心满意足。
这也是他开始修行以来,最为平静祥和的一段时间,没有冥想,没有修行,也没有梦魇。
离开山谷时,农家青年第一次开口说话,语气平和,目光沉静。
小兄弟,不要急,慢慢来。
就像是在叮嘱即将离家远行的弟弟,路上需仔细小心。
出谷之后,易若川征得掌门同意,加入了执事院。
他从一个普通的执事做起,全心投入了那些琐碎繁复的事务之中,而修行却成了他在工作间隙的放松和消遣……
其间,他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山谷,而是把它埋到了心里的最深处,深深的珍藏。
两年后,有一道剑光从那座山谷中升起,照亮了整个云澜大陆。
那一夜,他站在执事院广场上,眺望那座山谷的方向,直至天明。
……
易若川缓缓睁开双目,感知到破境关隘已微微松动,看来辟空中境就在眼前。
“不要急,慢慢来。”
易若川喃喃自语,探手取过一支毛笔,轻沾墨汁,摊开了面前的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