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午時,蘭亭端了幾碟飯菜進來,見夏冕神情悴然,詫異道:
「你倒像是被誰打了一頓,書讀得如何?」
夏冕無言,一顆心似乎還在徘徊。
「你見到了謀逆之據?」蘭亭又問。
此時,只聽夏冕長嘆一聲道:「若說陽明先生有謀逆之心,那經中的聖人之言,也都是謀逆之論了。」
王艮所說的覺民運動,由此見得於理有據,然而,勢可為乎?
夏冕明白,此撰著倘若到了嘉靖皇帝手中,王陽明的謀逆意圖是罪證確著的,在《尚書》、《春秋》兩部中,王陽明所談論的政體,會讓自秦漢以來的君臣綱常、君民法紀,全都依理可反了。
當年高祖見到《孟子》中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大怒說:「此老若活在今日,可免於一死嗎?」經群臣爭議,他下令刪除《孟子》書中八十五條,才准此書流傳。
如今嘉靖皇帝的器量遠不及高祖,疑忌之心又遠遠過之,此書若被他看到,王門的下場可想而知。
「你打算怎麼做?」
夏冕還來不及開口,門外群馬奔騰而至,東廠錦衣衛已將這個山腰上的小茅屋團團圍住了。
「鎮撫司都督有令,指揮使夏冕受令。」門外的號令聲響起。
夏冕聞聲,心知京城鎮撫司都督一職已見生變,此時,來傳令者,只怕是陸松一派。
「夏指揮請出來受令!」
門外號令已響過三聲,團團圍住的人馬正提劍欲要上前,突然見一道火光從屋內竄升,隨即濃煙瀰漫,門外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嚇住了,正想要撲滅大火時,先被濃煙嗆得四散奔走,眼見茅草屋頂已轟然倒塌,熊熊火勢不到一刻時,已將山腰上的茅廬全燒個精光。
火勢稍熄,眾人衝上前去,空蕩蕩的地上,除了燃燒過的餘灰,什麼也沒有了。
「看來,《五經臆說》已如王陽明的所言,燒掉了。」
桂萼接到回報,心想,王陽明這書沒落入舊黨手中,自己的身家性命看來是保住了。這幾年來,先有楊廷和,後有楊一清,自己因為議禮之事深受皇上信任重用,但也為此開罪舊黨眾人。
原以為隨著楊廷和、楊慎父子失勢去朝,可以安穩辦幾年事。誰料到,楊一清坐上首輔之位後,舊黨眾人死灰復燃,對議禮諸臣盡施毒手,更沒想到的是去年皇上就憑著他們幾疏彈劾,竟頒旨責他和張璁「肆意妄為,負君忘義」,令他兩人去職,幸好過沒多久,霍韜挽回了局面,楊一清去職,張璁和自己又被召回原職。
楊一清人走了,他背後的朝中勢力可沒放手,深思起來,舊黨針對的實是王門弟子,他們一邊是程朱之學,一邊是王陽明心學,勢同水火,自己在議禮一案裡被看作和王門同黨,而王門諸弟子一個個猛虎一般,直衝橫撞,得理不讓,難保在下一個勢頭自己能免於牽連其中。
眼前沒能拿到王陽明的謀逆之據,看來一時也無法和王門這夥人切割開來。自己從南京小吏這一路爬到吏部尚書的位上,到頭來,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嘉靖皇帝對朝中大臣始終懷有戒心,楊廷和、楊一清的淒涼下場,何嘗不也是自
己的前車之鑑?
這一夜桂萼思來想去,到底想開了,趁早保全此身,平安告老還鄉,已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