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是在正德二年的冬天,從杭州前往貴州龍場。
夏冕在深秋冬初之際踏上這段路程,這一路上穿山越嶺,艱險崎嶇,時而一場暴風雨雪,叫人寸步難行。
一進入川黔邊界,放眼更只見叢山峻嶺,耳中所聞盡是虎嘯猿啼。
幸好途中有葉梧三人談學論道,荒僻之境倒無寂寞之感,談到歡快處眾人縱笑聲迴盪在野嶺山林間,反讓夏冕的心境釋放灑脫開來。
有一回大家談起,當年陽明先生遭貶,行走在這條路上時,與若水先生詩歌唱答,不時流露出思念之情,彼時,是兩人結交最為殷切的時刻罷。
陳文學背誦出《陽明集》裡,兩位先生互相對答的詩作,若水先生寫道:
皇天常無私,日月常虧盈。
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
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
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
王陽明如此應答:
靜虛非虛寂,中有未發中。
中有亦何有,無之即成空。
無欲見直體,忘助皆非功。
至哉玄化機,非子熟與窮。
夏冕認為甘泉先生的「勿忘勿助」,所強調的是修行的功夫,但葉梧點出此修行乃是回歸聖人之心,真誠無為,在自然無為裡體見天機。
王陽明的「無欲見直體,忘助皆非功」不著意在勿忘勿助的修行,直取「心體」,想來他一路艱險,走到此空寂之處,便要有萬緣灑落的勇氣,外境無可依傍,本心的依止就更為直切了。
眾人論談時而高亢,時而靜默,靜下來時,鄒守益臨別時的一番話不時在夏冕的心中來回響起:「我們以仁義之心與人結交,也望人以仁義行事,即使天下盡反,我們也當如此!」
鄒守益對他起了疑心,夏冕想來,也明白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和王門弟子站在不同的位置,皆秉自家仁義之心,卻無法相容,這又當如何?
他想起去年在南寧與林富的談話,林富對王陽明推心置腹,終不免要上奏章彈劾他棄職出走,這是各忠其本份,終究不得已。
甘泉先生與王陽明曾經共許為平生知己,昔日詩歌應答之際豈不心心相照?但人生道途終究漸行漸遠,先生命他探查王陽明謀逆的事證,王門講學傳教的行徑也確實違離常軌。
最終果真要引起一場殺戮,面對眼前這些友人,夏冕心想,真到了那一刻,自己當要如何自處?
每思及此,總感到一陣切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