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过，回雪睁开眼，入目的是满天繁星。不远处，齐然坐在大树枝干上哼歌自娱。</p>
他竟然睡着了，这么久，这么长……</p>
回雪起身，但身体却似虚脱了一般全无力气，未及站立便跌坐回了地上，玉屏笛也自腰间掉落，在苍翠的绿丛里隐去。</p>
回雪看见黑暗里有一双绿森森的兽瞳，那双瞳眸的身体异常笨重肥大，但就在转瞬间，那张尖尖的嘴巴叼走玉屏笛后，肥大的身体似云烟化水，不见其踪。</p>
“尸兽？女帝……”回雪自语，他自知夺不得，但这种等同骨肉离舍般的痛楚却令他心痛难当。</p>
些时，他拂却衣衫上的旧尘，几欲站立，却体乏又增，无奈，只好靠于碎石安歇，谁知当他掌心触地，便有凉意沁入皮肉，丝丝疼痛绕指。低头看去，只见稠血遍地，腥味浓烈，寻觅源头，竟是那荒草堆丛。回雪倾身探查，伸手剥开草丛，就在他倚靠的石头旁侧，有碎肉残血，断骨遗脏，在牙齿咀嚼过后的骨坑里还能看见蛆虫踪迹。</p>
血冷到能刺痛皮肤，骨骼变色酥软，肉质肿胀发紫，并且散发着药酒味道，这是受供的小童！思量间，回雪猛地起身，寻觅着尸兽的方向而去。</p>
在弃婴谷的尽头，回雪看见那个名为神竺的村子被漫天大火侵袭，就像江流涨潮一般，汹涌而来。</p>
火焰的彼端，站着的是戴着高帽子的无常鬼。</p>
回雪仔细看去，那无常鬼竟是女帝手下亲信白鬼与七爷，并非什么阴吏。区区失火山村，女帝能如此大动干戈遣派两位阴司大人，想来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p>
这时，勾魂摄魄的黑白二鬼竟停下动作，目光触及山林处的回雪，诡谲一笑，飘飘幽幽地荡了过来。</p>
白鬼相貌略小，更显活泼，虽面容惨白骇人，但面部轮廓却是非常柔和清秀。七爷虽是成年貌，但面容发黑似受火烧，目光咄咄凶狠非常，亦是十分怖人。回雪与之对视，自然不会如俗世之人一般魂不附体胆战心惊，但也不免受阴魂影响生出不适。</p>
这时，白鬼突然双足踏地，人模人样地走到回雪跟前，将长长的纸舌头塞回嘴里，吞吐一二，便张口说，“大人来此南荒之地做甚？既受了罢黜，便该往小重山去，虽是散神，也是人所尊之神明，这样肆意来去，有为不妥。”</p>
回雪不语，眸目从二鬼身上撤离，看向大火弥漫的村子，那里无端生出数只尸兽，张着尖尖的嘴巴，摇晃着肥大的身躯，一口一口啄食着被烧地发黑的尸肉。</p>
“这些人为葛衣氏后裔，命数已定，我与兄长便是奉女帝之命前来收魂的。”白鬼说。</p>
“风尚翼护佑下的人，女帝如此，所为何？”回雪问。</p>
“怎说护佑，不是戕害？”白鬼诧异。</p>
“是护佑，是戕害，谁能说清。”回雪收回目光，看向白鬼，“厉鬼索命，天道轮回，不过天地法则，是善是恶，何必考究。”</p>
“大人所言在理。”白鬼点头，“不过对于女帝来说，大人还是回小重山比较安全。”</p>
“我即便回了小重山，又能怎样？想杀我的人，也会来，不会改变。”回雪说。</p>
“单单是死，大人您自然不怕，但是死在荒地，和死在小重山，大人觉得一样吗？”白鬼阴森森一笑，哈着白气说。</p>
“前者为孤魂野鬼，除非魂散消弭，否则为鬼至终，游于夜半，无所归途。后者为鬼神，可轮回为人，若九世后，人未忘其神职，并依旧供其神主，上香献礼，便可由人皇下令复职，为散神后，亦可申请入十三城神籍，需得四方神允许。”回雪答。</p>
“神由人封，不由人治。十三城可罢黜神为散神，却不可黜其神职。那大人可知，您御神的位子谁有资格罢黜？”白鬼依旧阴阳怪气，听得回雪很不舒服。</p>
“我乃创世天神亲封御神，即便是人皇也没有这个资格……不过，资格这个东西是会变的，就像你养大一个孩子，他自然言行都听着你的，你有资格管制他，他亦如此认为，但突然有一日，他厌烦了，他抛却生养之恩，发誓要将你万劫不复。”说话间，他眸光暗淡，却不似伤心。</p>
“这个孩子，是人皇还是四方神呢？依我看，定是四方神，若是人皇，他为何不罢黜了您的神职，单单由十三城撤了您的御神之位。”白鬼肆意猜测，口无遮拦说。</p>
“小小阴差，出言即慎，莫要乱语。”回雪语态肃然，容不得半分不敬。</p>
“小小……？”白鬼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回雪，“你如今也不过是区区散神，竟好意思说我。”</p>
“哼。”回雪冷哼一声，转身欲走。</p>
谁知这时，从树杈上掉下一个人，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背着把生了锈的钝刀，恰好掉在了回雪的脚边。回雪一愣，看着此人悻悻然抬头，然后扶着腰身站了起来。四目相对，良久，此人竟惊然退步，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回雪。回雪诧异，以为是身后的鬼差吓了这人。</p>
“你不必害怕……”回雪说，但话未终就被打断了。</p>
“害怕个鬼！”齐然拍一把大腿，痛心疾首地指着回雪说，“你你你……你竟然比我高！我才发现！”</p>
“很奇怪吗？”回雪疑惑。</p>
“当然很奇怪！”那么细的腰，看起来很瘦的样子，竟然比他高，这叫他如何能忍！简直不能忍！</p>
齐然生无可恋的可怜模样惹来白鬼的嗤嗤哂笑，那幽森森的鬼气慎地齐然打了个冷战。</p>
“你笑什么？勾你的魂去！”齐然没好气地说。</p>
白鬼双目圆瞪，看着这个指使自己的人类，不怕鬼也就算了，竟然还一副颐指气使的傲慢姿态。这叫他如何能忍，简直不能忍！</p>
“七哥，今日咱们多勾一人魂，算是给冥府收了个劳力。”白鬼赌气一般对身旁的七爷说，七爷并无反应，但大概是听懂了。</p>
“幼稚鬼！”齐然朝白鬼吐吐舌头，挑衅般昂头挑眉。</p>
“莫要闹了，走吧。”回雪说。</p>
齐然依依不舍地又甩去一个鬼脸，欲随之离开。谁知，二人刚踏出步子，便被飘忽而来的白鬼挡了去路。</p>
回雪不温不火，态度从容，对于白鬼的行为也毫不惊诧，似意料之中一般浅笑出声。</p>
“女帝想见我？”回雪问。</p>
“是。”白鬼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理直气壮地昂头挺胸，但其中的心虚却是怎样都掩饰不了。</p>
“那何必同我废话，直入主题更省时间。”回雪说。</p>
“现在说也不迟。”白鬼说。</p>
“你不用怕我，我没有那么可怖。”回雪轻笑。</p>
“谁会怕，我没有怕！”白鬼气势汹汹的模样到像是在欲盖弥彰，“既然如此，随我走吧！大人！”</p>
齐然不屑地看了眼白鬼，他才没有时间揆度此间利害，他很忙！</p>
“谁要随你走？自个儿回去吧你！”齐然将一纸冥符贴在白鬼额头，余光扫过欲动的七爷，“你也不许动！”话毕，二鬼额间各贴了一道冥符。</p>
完事后，齐然拍手一笑，对着回雪说，“走咯。”</p>
“你……”回雪欲言又止。</p>
“嗯？”</p>
“没事。”</p>
此刻，三重天西城神域西天府君大殿上，除却北城神域之主神月之媿外，其他三位皆并列于王座之上。而四方仙城之主却站于殿下，并俯首作揖，低头不语。</p>
西天府君，曦垣芈氏芈九郎，为人亲和，眉目含笑，虽双鬓斑白，却英姿不减。东天府君，梦兰齐氏齐奭离，目光咄咄，气势汹汹，威慑之仪叫人难以接近。南天府君，平安金氏金燊，胆怯貌，小人相，无英姿无气势，其一方神明身份叫人怀疑。</p>
于大殿下方，是四方仙城之首。</p>
东仙城之主温香远，即陆情离职后上任，人如其名，温和柔顺婉约有度，身姿秀丽动人，却也不失仙家英姿。</p>
西城之主先贤岑一，温恭有礼，为人谦和，有大善于心，亦心怀智谋，是谓儒雅之士。</p>
南仙城之主姜玄青，有妻玄盈，为人重利，顾全大局，似无情，似有情，且留他人评说。</p>
北城之主穆姚，不问世事，自求逍遥，其门下弟子稀疏，多不求上进者。</p>
“此事，你们怎么看？”芈九郎含笑问。</p>
“回府君大人，我们不怎么看。”穆姚抢答，玩世不恭的模样着实令人生气。</p>
此话一出，香远与岑一二人皆憋笑，若不是看在齐奭离那杀人面孔的份上，怕是要笑出声来了。</p>
“放肆！”齐奭离拍案而起，大手一挥直指穆姚，“大殿之上，容你狂妄！”</p>
穆姚委屈，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拱手，“是小仙失礼了，小仙这就给府君大人陪不是了。”</p>
“凡夫俗子，勿怪乎此！”齐奭离字字用力，铿锵有劲。</p>
“非也！”温香远插话，“若说凡夫俗子，府君大人何尝不是呢。本同根为人，后分化为人与神，最后也是殊途同归，浮生一梦罢了！”</p>
“歪理！”齐奭离气窒，拖着长衫从王座上冲下来，“你们一个个不守本分，是要上天呐，啊？”</p>
“我们就是在天上啊，三重天。”穆姚嘀咕。</p>
“你！”齐奭离耳聪目明，顺利捕捉到了穆姚的嘀咕声。</p>
“我不说话了，还不成嘛！”穆姚委屈地说。</p>
“滚滚……都滚，此事不同你们商议，你们就吃好自己的饭，安心修道去吧！”齐奭离大怒。</p>
穆姚才不管齐奭离是不是真生气，他想知道这个“滚”字到底做不做数。蠢蠢欲动的心在遇上岑一挤眉弄眼的暗语时，那道防线彻底崩塌，他毫不犹豫，如壮士断腕般转身扬长而去，留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齐奭离。</p>
少顷，穆姚折回，从大殿外怒气腾腾地冲进来，“阿岑，你骗我，说好我先走，你随后的！”</p>
岑一尴尬一笑，闭口不言。</p>
“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齐奭离咳嗽，差点呕血。</p>
“奭离，动气伤身，你且冷静。”芈九郎起身走下王座说。</p>
“哼！”齐奭离呼一口老气，气哄哄地别过身去。</p>
这时，殿外小神有事通报，便一鼓作气唤，“府君大人。”</p>
“说。”芈九郎说。</p>
“白虎神君负伤归来，说是前几日于南荒之地见了齐二殿下。”小神胆战心惊，生怕一个失言就招徕横祸。</p>
“前几日？”齐奭离还没歇好，这又气血喷张肝胆欲碎，“谁伤的它，竟要歇息几日？让那孽障，那孽障！”一口老气上去，差点下不来。</p>
“府君息怒，息怒。”穆姚毫无身份观念，上去就给齐奭离拍胸脯顺气。</p>
“司貌之神，灵枢大人，当时与二殿下在一起。”门外的小神犹豫再三，终于说出了这句话。</p>
“什么？”齐奭离一口老血卡在喉咙，“这，这，这……”</p>
齐然未死而逃脱人界，其母以白泽兽之命换之，此事三重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齐奭离也将之视为耻辱，而今终于得知其所在，他自然要捉拿其回三重天，给白泽灵兽一个交代。</p>
“不如，让我三人前去捉拿吧。”岑一此话一出，四座皆惊，沉默中，似有许可之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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