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云氏遗孤</p>
薛紫妍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出寝房，在晨间的微风里向那女医者的住处走去。</p>
茜纱灯下，沉静的女医者正抱着医书研读，因为过于专注，并没有察觉到薛紫妍的靠近。</p>
薛紫妍对着侍女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侍女心领神会的退开，独留二人在内室。</p>
灯下女子目光幽宁，似遇到了极难的问题，眉心不时的蹙起。良久，她释然一笑，将医书合上，下意识的揉了揉酸涩的脖颈，一抬头便瞧见了白衣广袖、素颜雪貌的薛紫妍正含笑望着自己。</p>
云梦醒见状纤眉一蹙，起身一伸手便搭到了薛紫妍腕间，见她脉息平稳并无不妥，讶异的笑了笑，“娘娘怎到我房中来了？”</p>
薛紫妍轻缓而笑，清丽苍白的脸上浮着温和笑意，“云神医为了我的身体，不顾辛劳自江南跋山涉水而来，我既然醒了，怎能不亲来致谢？”</p>
云梦醒闻言连连摆手，“娘娘谬赞了，梦醒可当不得这声神医之称。我与娘娘兄长同岁，若娘娘不嫌弃梦醒身份卑微，唤我一声姐姐便是。”</p>
薛紫妍回握住女医者的手，嘴角噙着一抹浅淡温柔的笑意，“既然如此，姐姐也如兄长一样唤我阿妍便是。若是有幸，我倒是希望能早日唤姐姐一声嫂嫂。”</p>
云梦醒脸色一红，微微低了头，“娘娘怎打趣起我来了？”</p>
薛紫妍清亮的眸子里笑意不减，脆声道：“我哥哥是个实心眼的人，一心想助阿珏成就江山一统的伟业，所以思虑的便有些多，完全没了少年时的爽利。然我家大哥早已到了娶妻的年龄，纵然南北尚未归一，也不能一直这样耽误着，辜负佳人深情。我已请阿珏亲自写了书信劝他，以他对阿珏的推崇，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p>
云梦醒身子微微一震，下意识的摸了摸掩在厚厚流海下的墨黑黥字，勉强笑道：“陛下以‘佑妍’为年号，对娘娘爱护之心天下皆知，靠着这无双宠爱，薛家迟早会恢复过往之盛。子澄少年时是陛下伴读，如今亦深得陛下器重，将来必能位极人臣。娘娘执掌天机阁多年，江南信报皆在娘娘之手，当真不知我什么身份吗，竟不介意薛家嫡子娶我这样身份的女子为妻？”</p>
薛紫妍淡淡一笑，清透的眸子隐隐有了锐利之色，“不就是云氏之女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南帝昏聩灭绝云氏男儿，那是南帝之过，与姐姐何干？我薛家人娶妻娶贤，不论过往，更不惧流言蜚语。”</p>
她触了触云梦醒的额头，眼底掠过微微的不忍，“百年世家一日之间翻覆，连这如花面容也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刺字，然云姐姐却从来没有因此便愤世嫉俗，心怀怨恨，仍能以仁心仁术治病救人，阿妍自愧弗如。大哥为间多年，身上无一丝阴冷沉郁之气，何尝不是与姐姐相伴在一起的缘故？所以姐姐肯与我大哥结螭是大哥的福分，姐姐实在不必觉得委屈了我薛家男儿。”</p>
云梦醒闻言宁和的脸上浮起一抹幽远的笑意，颔首道：“难怪陛下如此喜爱娘娘，娘娘果非寻常女子可比。”</p>
“她当然不是寻常女子，寻常女子哪有她这般凶悍？”男子的清朗的笑声遥遥传来，薛紫妍闻声回首，只见风珏正负手立在廊下，含笑凝望着她。</p>
他穿着一身明黄朝服，想来是下了早朝听说她来了此处偏殿，未及更衣便匆匆前来。</p>
她见惯了他白衣清隽的模样，从未想过这人穿上龙袍竟是这般威严，即使嘴角带了明显的笑意，亦不减这通身的尊贵沉稳。</p>
虽然早已从侍女口中得知他已践帝位，可是亲眼看到依然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p>
终于得了这一日吗？位登九五，手握江山，再无任何人可以阻挡他的雄心抱负？</p>
她压下起伏心绪，瞧着他大步向自己行来，眸光含笑，清透眼眸中仿佛有璀璨流光划过。</p>
风珏伸出手，为她理了理鬓间的散发，低低道：“真是不让人省心，身子才刚好些，不好好养着，跑出来做什么？就这样好奇你未来嫂嫂的模样？”</p>
他微微侧首，对着云梦醒淡淡一笑，“这人惯是喜欢操心，姑娘莫要怪罪。子澄早已向我提起过与姑娘之事，只是他担心自己暗探总领的身份会影响姑娘在南朝行医，毕竟姑娘悬壶济世是要到处行走的，若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因姑娘选了胤国密谍为夫而加害为难姑娘，岂不让他后悔伤心？这才是他迟迟不愿成婚的真正缘由，可不是她口中的什么天下太平，南北一统，姑娘莫要听她胡说。”</p>
薛紫妍闻言不服气的笑了笑，“是了，只有陛下才是我家大哥的知己，我这等凶悍女子哪里能懂得你们铁血男儿心底的真正顾虑？”</p>
云梦醒听得两人无忌言语，亦忍不住轻笑出声，“子澄经常提起娘娘的利齿，今日一看果然是不肯吃亏的人呢。”</p>
薛紫妍见这未来嫡嫂竟与风珏站在同一立场，微微有些吃惊，“姐姐怎么帮他说话？”</p>
云梦醒含笑颔首，“娘娘若知陛下这些日子是如何陪伴娘娘度过昏睡时日的，定然不舍得再在言语上与陛下争执了。娘娘的康健乃是陛下心中最牵挂之事，以后娘娘还是少费些心神，好好保养自己要紧。”</p>
风珏闻言揽了揽她的肩膀，剑眉微扬，“我的话你不听，嫡嫂兼神医的话总要放心上了吧。”</p>
薛紫妍嘴角微微抿起，佯怒道：“既然理都被陛下占去了，我回去歇着便是了。”</p>
她说罢拂袖转身，却因为转身太猛，竟有了晕眩之感，眼前一黑，几乎摔倒在地。</p>
风珏伸手揽住她的腰，见她脸上苍白之色，心中涌起阵阵酸楚。</p>
薛紫妍见他如此神色，微微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便不动了，也不会害他平白添了忧色。</p>
她抚触着他眉心的纹路，小声道：“我没事，估计是睡的太久了，忽然不习惯走路了。”</p>
风珏知她刻意宽慰，缓了缓脸色，伸手将她拦腰抱起，向寝殿返回。</p>
薛紫妍想起云梦醒的揶揄笑意，恼怒的捏了捏他的手臂，“快放我下来，让人看到又要笑话。”</p>
“谁敢？！”风珏霸道的一口否决她的提议，一路将她抱回榻上躺好方才肯收了臂上力道。</p>
薛紫妍无奈的想，这人做了帝王之后，更是我行我素了。</p>
她想起心底的牵念，目色微微迟疑，似不知如何开口。</p>
风珏见她神色，了然的笑了笑，“你这副样子，可是又想让我召薛家族人来宫中与你相见了？”</p>
薛紫妍见他这样一副万事在胸的样子，薄恼道：“现下我已经好很多了，你就让我见见他们吧。”</p>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薛家之人亦在赦免之列。</p>
薛紫妍醒转之后，便一直缠着风珏让他传召她的亲族之人前来宫中相见。</p>
然风珏却坚持不允，言云大夫明确交代此番她心脉受损极重，最忌大喜大悲，想要与故人相见便先把自己身体养好了。</p>
十年久别，薛紫妍本心里是一刻都不愿再等，然而或许是历经生死之故，她此番醒来突然觉得那些常年萦绕在心间的暗殇竟有了明显的消减，再不复过往那般一旦念起便如焚心销骨般的剧痛，只是依稀浮着淡淡的遗憾。</p>
“这便叫好很多了，阿妍，你当我不懂医术便诓我吗？刚才是谁连路都走不稳的！大臣们奏请朕举行册后大典，朕都没有同意，生怕那些那些繁复的规矩礼仪累坏了你，你倒好一点不知体谅我的苦心。”</p>
薛紫妍仰头望着眼底忧色深浓的心上人，体谅的笑了笑，竟未与他再相争。</p>
风珏见她难得乖顺，有些诧异，抱紧了怀中娇躯，一笑道：“我还以为娘娘又要靠着自己的利齿钢牙与我争辩呢，这次怎么如此轻易便放弃了？”</p>
薛紫妍靠在他怀里，淡淡摇头：“人间别久不成悲，时间当真是疗伤圣药，竟渐渐将我心底那些浓得化不开的苦痛执拗治愈了。既然已知他们安好的返回故土家园，我与他们见与不见又有什么重要？”</p>
她温柔的摸了摸风珏的脸，轻轻道：“阿珏，若有一日那大限之期来临，你也莫要害怕。只要时间够长，终会消弭心中痛苦的。”</p>
风珏听她如此平淡的提起身后之事，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尖蹿起，明明已是初夏，却因她平淡言语如置身隆冬雪日。</p>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可抑制的用力，见她吃痛蹙眉方惊觉松手。</p>
他自软榻上直起身，俊颜清冷，“阿妍，你以后能不如此轻易的提起生死之事吗？”</p>
薛紫妍微微叹息，靠在他的背上，语声低迷而忧伤，“阿珏，生死乃是天定，并不会因我们的回避而推迟改变。你是冷定坚毅之人，不惧世间任何危险，为何总是不肯直面此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并没有侥幸…”</p>
话尚未说完，风珏蓦得回转身，将她压在身下，以唇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霸道清冽的气息透过他的唇抵入她的口中，直震得她心神俱颤，仿佛生命的一切都已烙上他的痕迹。</p>
她微微闭眼，迎合着他的亲吻抚触，借此安抚着此人焦灼惊惧的内心。</p>
他见怀中女子如此柔顺，心中苦意稍减，轻轻抬起头，放开了对她唇齿的禁锢。</p>
他强压下深邃双眸中的担忧，长指抚触着她嫣红的唇，低声道：“阿妍，你答应过要伴着我，便要一生一世的与我在一起，短一日都算你毁诺。”</p>
薛紫妍艰难的喘息了一下，苦涩道：“好，我一定尽力活的长长久久的，看你一统江山，开创盛世。”</p>
听着她带着苦意的安抚之言，风珏眉心紧蹙，忍不住俯下身子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阿妍，你莫要信那些庸医的断言，什么活不过三十岁，通通都是他们无能的鬼话。你只管好好的养着，我就是遍寻天下也会找到能医治你的良药来。”</p>
薛紫妍听得他霸道深情之语，心间苦意骤减，轻悦一笑：“陛下这刚登上皇位便想着假公济私了？小心被清流们非难，说陛下重色劳役人力。”</p>
风珏见她神色不复刚才悲苦，亦缓缓而笑，“朕岂是惧怕清议之人？何况天子无私事，朕妻的康健更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谁敢非议掣肘，朕绝不会对他留情。”</p>
薛紫妍摇头失笑，此人不信天命，只信人定胜天，然而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医治她的良药存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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