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光死了。
人停止呼吸了,心脏停止跳动了,但脑子还会存活几分钟。这几分钟里,脑子里的记忆会一点一点消散;消散的时候,就是最终的回忆。
一切犹如重生。
金宇光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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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觉得自己幸运又不幸运。
他觉得幸运,因为他是金寰强的儿子。金寰强是天字号十二世家之一的辽西金氏家主,同时也是辽西省长,整个辽西全是他的地盘。
他觉得不幸,因为他是金寰强几百个儿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为什么要说“几百个”而不说具体的数?因为没人知道具体多少个,每隔几天就有一个儿子生出来。好多人嘲笑,说他绿帽子戴得太多。但草原省嘛,又不是山东省,谁关心这个。就算几百个儿子有一半是绿帽子,那也是一百多亲儿子啊。再说,金寰强把他宠幸过的所有女人都关起来,让太监们看护着,因此也没什么关系嘛。
金宇光的娘是那些女人中最低贱的——青楼女人。当年金寰强去逛长安,在花魁之首发现一个歌姬,她的才貌让他惊为天人。于是,他花几百金把她买了。
一年后,金宇光生下来。
可惜这时金宇光她娘已经十个月不被宠幸了,被关在省府,和几百个其他女人一起关着——就像皇宫。
而且她娘是最不被宠幸的——在辽西这种鬼地方,会吟诗作赋不但不会被人赞赏,相反,还会被人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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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小时候很安静。吃饭被别人抢,他也不抢,因此从小身子就没长好。
但他嘴巧,和金寰强的两个嫡子关系不错——金宇兆、金宇明。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金宇兆是老大,金宇明是老二。他们不是长子,因为他们之上还有几十个哥哥;但他们是嫡子,因此最受金寰强喜欢。金宇兆一出生就被立为世子,也就是将来的金氏家主。
金宇光比他们小三岁,但总是把他们哄得团团转。
但是别人嫉妒他,说这个小孩太坏,才七八岁就会拍马屁,长大了怎么得了?!
别的儿子甚至骂他、打他。
金寰强用厌恶的眼光看着他。
别的孩子更加骂他、打他。
金宇光害怕了,不去上学。
娘说:“儿啊,不上学怎么行?怎么出人头地?你这身子也不能骑马打仗啊。”
金宇光说:“娘,他们老打我。他们说,再在学校看见我就打死我。”
娘说:“去长安上学吧。这里多没意思,冷得像冰窖。”
金宇光也想,但只有那些被宠爱的孩子才能去长安,他怎么去得了?娘以为她还被宠幸着?
金宇光仔细想了几天几夜。于是,他偷了家府的几个玉器,换了几千金元,贿赂管家。
管家对家主说,朝廷非要各地军头送嫡子去长安,而金氏只有两个双胞胎嫡子,家主舍不得他们,不如送个庶子去吧。
金宇光去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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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看见了长安。
他惊呆了。
原来娘说的都是真的啊!
这里的皇宫真的有一千米高!
辽京城还没长安的一个区大!而长安有几十个区!
这里的汽车比马快多了!
这里的禁军都拿着冲锋枪!
这里人人都读书,骑马的才被人瞧不起!
这里不会吟诗作赋的才丢人!
这里不洗澡的才丢人!
这里吃肉不吃菜的才丢人!
原来,娘说的一直是真的啊!
辽西人果然是乡巴佬!
他望着娘当初所在的花魁之首。他看着那些歌姬,头发黑得发青,头戴百合花冠,脖戴玫瑰项链,唱着《长安之歌》,纯洁得像女神。
他哭成泪人。
他发誓:一定要把娘从辽京接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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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去了长安高中,学习还不错,认识了好多人。他这些同校同学中现在最有名的就是东方永白、赵正豹、孔之伦了。一个是当朝猛将,一个是河北总督,一个是山东总督。
在长安高中毕业升大学的时候,他抓住了最关键的一个机会!
朝廷决定在长安高中找几个学生,让他们去皇宫里的皇家大学给皇子们陪读。
金宇光用一切手段,贿赂、造谣、威胁等等,加上他确实是长安高中的第一名,于是,他就进了皇家大学。
于是他的同校同学更出名,包括赵正豹的大哥赵正龙、现在的西凉世子东方永武、现在的山西世子王卫明、现在的江东世子卢罗彪、现在的江南世子崔继兴……当然,最著名的是现在的大唐皇帝李鸿思,和前朝末帝朱鸿华。
朱鸿华那时是大明皇储,因此金宇光用一切手段讨好他。
他们天天一起逃课,在长安欺男霸女、为所欲为……
毕业后,他依然陪着皇储在长安日以继夜地欺男霸女、为所欲为……
尽管所有人都骂他,但他不在乎!
所有这些辱骂,比起辽京的辱骂,不过是瘙痒痒!
功夫没有白费!
大明皇帝朱鸿华一即位,金宇光就成了户部部长!
官阶二品!
和他爹一个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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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大明已经进入乱世,他的高中同学赵正豹在保定大破一千万的皇军,连金宇光他哥、辽西世子金宇兆也死在保定!
金寰强大哭一场,把金宇明立为世子。
此时长安乱成一团,各个势力都想要插手。
金寰强这个老东西也想插手,于是他派金宇明来。
皇帝看在金宇明是金宇光兄弟的份上,对他宠爱有加,甚至还把公主嫁给他!
当晚的宴会上,金宇明抱着金宇光说:“兄弟,以后我当了省长,你就是督军。咱不在长安受气了,我看他们都瞧不起我们辽西人呢!”
金宇光说:“好,我先在长安混着,看看能不能混成宰相,不行的话我就回辽西找你!”
可是,当天晚上,金宇明被宰相李国忠杀了!
李国忠嫉妒金宇光和皇帝的关系,杀了金宇明,嫁祸金宇光!
因为他怕他抢他宰相的位置!
金宇光那么喜欢金宇明,怎么会杀他?
正当金宇光解释的时候,他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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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看见了他爹金寰强。
金寰强化成灰儿也认得。他买了他娘,然后玩了一个月,之后锁在屋子里,这就锁了三十年!三十年的青春啊!
当年像马一样壮的金寰强已经须发尽白,脸色蜡黄,眼袋比眼睛还大。
这个老东西对大明皇帝朱鸿华说:“陛下给我做主啊,我两个嫡子都死了!都是勤王的时候死的啊!”
金宇光:“是宰相干的!”
金寰强啪地一个巴掌打在金宇光脸上。
当着几百个大臣的面,每个人都幸灾乐祸地嘲笑着。
金宇光觉得就像惊雷一样。
他回想往昔,就好像他四岁时候第一次听到打雷。
那次打雷打着了屋顶,房子着火了,瓦片像轮子一样往下掉。
娘俩在屋里哭着,求人救火,但下人们嘲笑着,就是不救。
他望着那些人,就好像望着朝上的人——还好下雨了,救了娘俩。
四岁的金宇光发誓:永远也不被人们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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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寰强说:“我两个儿子,兆儿死在保定,就是你怂恿的;现在轮到了明儿。我对明儿说,咱别去长安了,就在辽西活一辈子。而你千方百计地劝他来长安!现在你又杀了他。你现在满意了吧?”
金宇光想起了他在辽京仅存的温馨回忆。
七岁的金宇光跟着十岁的金宇兆和金宇明,他们一起打架,一起偷东西,一起不承认,一起看女人洗澡,一起吃饭——这个时候,他这个金家儿子才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他甚至偷偷藏起来给娘吃。
有一次他们去省府玩,衙役说,这个庶子不能去。
金宇兆冲着衙役踹一脚,大喊,狗眼看人低,滚!
如果说他在辽京有朋友,那么这两个就是他仅有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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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说:“我发誓,我爱我哥哥。”
金寰强说:“孽畜,闭嘴!你从小就是坏心眼,你这个坏种!你说哪次捣乱不是你的主意,你从小就偷东西、打架,还到处挑拨离间!我真后悔小时候没打死你!孽畜!不要叫我爹!你就是孽种,你娘就是贱人!她是我从青楼里找的女人,千人骑万人跨的家伙!当初就给你娘几个银元堕胎,可她这贱人生下孩子要挟我。你和她一样坏透了!”
金宇光想起了他和娘在辽京的十年。
每个人都骂他俩,说他是孽种,说她是青楼女人,嘲笑他身子弱,嘲笑她只会吟诗作画。
他不禁想到,他在长安的二十年,她是如何的孤单?
她这七千个日日夜夜是怎么过的啊?
他为什么一直没把她接过来?
是嫌她丢人吗?
他悲哀地剖析着自己:他的确是这样。
他再次惊恐地想到:他爹回去会怎么对待娘!
他最后回忆着娘,回忆着娘的青丝。
他终于绝望地想到:二十年了,娘的青丝肯定已经变成白发。
金寰强:“我要把你剁成肉泥,我要你娘继续送进青楼!我杀了你之后,就把她送进和尚庙!”
金宇光一下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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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不记得他干了什么。
他回过神的时候,只看见自己沾满血的双手;透过颤抖的双手,他看到了地上的金寰强。
金寰强已经死了,被他活活打死在大殿上,当着几百个大臣的面,脑袋成了一团烂狗屎。
金宇光也想到,他完蛋了。
他夹着尾巴做人,整整三十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成天伪装自己。
现在,终于结束了。
他吐出一口气。
他唯一的遗憾是:没在死前把娘接过来,去花魁之首大大地摆几桌。
他真正的遗憾是:他内心一直觉得娘给他丢人。他想把她忘了。
但现在他要死了,他才明白,什么东西你最想忘,什么才是最珍惜的。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名声,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死后,他们会怎么对付娘。
他最终后悔的是,二十年前娘让他给她梳头发,他居然找借口溜了。
他唯一的期望是:想在临死前给娘梳梳头发,然后对娘说,我错了。
不过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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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就是这么怪。
内廷总管刘兴朝跳出来反对宰相李国忠。
他知道,刘兴朝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对抗外朝。
皇帝也很喜欢他,于是,他竟然成了辽西省长!他还娶了公主!成了驸马!
他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场噩梦。
那天傍晚,他看着西边的太阳,太阳是绿色的,**的,模模糊糊。
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他小时候每次做噩梦,总是遇到一个大轮子碾压他,他想挣扎,却是更多的轮子不停地碾压他。
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抱着他,说,好了,好了,以后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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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他就是内廷的人了。
内廷的人怎么了?!
刘兴朝也对他不错,给他武器,给他人员,让他把辽西督军杀了——他顺便杀了那几百个瞧不起他的兄弟们。
他承认,杀的时候他心里乐开了花。他都忍不住要下酒了。他甚至还想多杀几次。
还好,娘尽管思念得病,但他还是给她养老送终。
在最后的那几年,娘成了辽西金氏的老夫人,身边有无数的仆从,还有大明公主伺候她,她过得很愉快——娘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回花魁之首看看,那里有她永远忘不了的青春。
没办法,那几年长安正内乱着,各种皇帝轮番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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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金宇光想到,他终于要死了,他没什么遗憾的。
他不在乎辽西,他不在乎地位,他不在乎名声,他不在乎金氏的血脉,甚至不在乎朝廷对他的欺骗,他甚至原谅了——甚至都赞同同为庶子的东方永白对他的欺骗。
他什么都不在乎。
他是坏人,这是他应得的。
他非常地清楚,当他的后台大明皇帝朱鸿华远遁四川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完蛋了。不过他竟然还是在辽西站稳脚跟,跟那些军头一样。他确实应该心怀感恩地一直待在辽西,可惜,他被侥幸冲昏头脑,还是跳出来为朝廷火中取栗——他觉得自己挺活该的。
在心脏停止跳动后,他听到了金宇统的话。
虽然他一点儿都不能动,但他还是赞同他弟弟的做法。金宇光杀了他爹,杀了他几百个哥哥。
金宇光想,关键的错误还是他自己犯的:他以为他小时候对金宇统好,金宇统就会对他好;他以为他现在对金宇统好,金宇统就会对他好。
不过没关系,东方永白会替他报仇的。
嗯,一切都会终结。
如果说他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对不起他的妻子——大明公主**莎。这么多年,她想要孩子,但一直没生。不是他不想,是他身子弱,生不了。
但他又想,没孩子也好,省得被人杀——可惜,公主还是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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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光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五分钟了,他的大脑已经要消耗光他的记忆了。
他最后的思想是:妈的,老子一点儿没做错!老子这辈子活够了!就算再活一万辈子,老子还要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