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明月把我赶出东方家府。
深夜,我走在洛阳。
外面却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每天都比老家洛北县过年还热闹!
男人、女人,在灯火炫耀或灯火阑珊里搂搂抱抱。人们还在狂欢,女盟教、男色教、圣医教、平民教、青楼帮、商业教……甚至还有征北军在自吹自擂:他们跟着皇帝从长安打到上京,又从上京打回长安,保卫着后来的大唐皇帝李鸿思……
我手里拿着那部《罪恶之家》,一边走一边看。
我不能说它很垃圾。
对我来说,它很垃圾。
它是内廷利用《统治书》原理写出的小说。它会摧毁女盟教、女人、士族、家庭、各省、各教……乃至现存的一切。因此,它是杰作。
对弱智的女人们来说,它是春药,是大烟,是爱情,是飞蛾扑火。因此,它是杰作。
它会变形。只要把书中的“女人”改成任何一个名词,就能摧毁名次指代的那种事物。因此,它是死神。
这是大唐钦定的第一部小说。
如此有纪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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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象着,什么是小说?小说的意义是什么?
首先,考虑不是小说的那些东西。
诗歌就不提了。就像调味品,虽然很美丽,但只是调剂而已。只有精神病才会喜欢诗歌。
其次,那些“道理书”,比如历史书、钦定书、真理书、守则书、道德书……等等等等,我拒绝承认它们存在。它们都是假的。即使作者想写真书,他也写不出,因为没人知道历史、真理、道德……它们只是不想承认自己是小说的小说。
小说公开承认自己是小说。它公开承认自己是故事。
我给大家讲一个以前大明的故事。以前在俺们洛北县流行,但现在整个洛北县都换人了,他们都不清楚了。
大明版本如下: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孝顺,二儿子不孝顺。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大儿子家的树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二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大家都要孝顺。
但这个故事在别的地方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山东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孝顺,二儿子不孝顺。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二儿子家的树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大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大家都要尊幼轻长,尊长爱幼的都要遭雷劈。
女盟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女儿家的树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女人最尊贵,男人都要遭雷劈。
平民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当了士族,二儿子还是平民。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二儿子家的树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大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士族要遭雷劈。
无后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有儿子,二儿子没儿子。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二儿子家的树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大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上天就要大家绝后,谁不绝后谁遭雷劈。
圣医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两家人都被雷劈了。大儿子去找医生,被救活;二儿子不找医生,全家死光。这说明,圣医最重要。
神教、佛家、道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两家人都被雷劈了。大儿子去找医生,全家死光;二儿子不找医生,光祈祷(念经、念道),全家活了。这说明,神教(佛教、道教)最重要,有病找医生的都要遭雷劈。
弥勒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信弥勒,二儿子不信。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二儿子家都被劈死,大儿子家不但没被劈,二儿子还把天劈死了!这说明,弥勒比天还大!连天都能劈!
自由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二儿子自由,大儿子不自由。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二儿子家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大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大家都要自由,不自由的都要遭雷劈。
河海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二儿子种地,大儿子出海。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大儿子的船被劈,出了一罐子金子;二儿子房顶被劈,一家都被劈死。这说明,大家都要出海,不出海遭雷劈。
侍死教版本:
某家人生了两个儿子。一天深夜,天上打雷。两声雷劈过,大家都劈死了。这说明,大家活着干嘛,赶紧死了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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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故事是人们亲身经历的真人真事。人们发誓,用大唐的名誉,用皇帝和朝廷的名誉,用你的名誉来发誓,用神的名义发誓,用真理和正义的名誉发誓:这些故事都是真的。
你会用嘲笑的语气说:“它们都是假的。”
但你不会,你只是认为你会。
相信我,《统治书》有一万种办法把你洗脑。他们会篡改你的言语,虚构你的记忆,控制你的思想,指挥你的行动。
他们靠的是——小说。
你从生下来到死,一直都在读小说。你以为你掌握了真理,经历了历史?仔细想想吧,你的“真理”和“历史”是哪儿来的?是书上来的。“书”——意味着小说。
你读得太多了,你就是小说中的人物。作者可以随意掌握你,因为作者就是小说中的造物神。
他们的确不是神,只是凡人。但在凡人创造的世界里,凡人就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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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小说应该回归它的地位——它只是小说。
每个作者都要恭恭敬敬地告诉所有人:我创造的小说是假的。
小说只能否定,而不能肯定;小说只能讲可能性,而不能讲绝对性;小说只能讲各种各样的情况,而不能讲唯一的情况;小说只能讲矛盾,而不能强行解释它。
小说的毁灭性在于:它企图不做小说。
它企图有所意义。
它企图成为历史。
它企图成为真理。
它企图把别人教育成自己。
它企图称神。
朝廷为什么喜欢写小说,为什么强行散布钦定小说?因为他们企图成为人间之神。
朝廷为什么禁止人们写小说?他们深深知道,朝廷是唯一真神。
朝廷为什么禁止人们读违禁小说?他们深深知道,神必然是全知全能的、尊崇独一的。他们不许他们接触其他的神。
至此,小说的“非小说性”已经把世界搞得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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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跳出这个死循环呢?
我走在洛阳的大街上。
这是一条偏僻冷清的大街,只有遥远的两头是亮的,中间漆黑一片,犹如黑洞,两边是哗哗的流水,那是阴冷的地沟。远处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灯光闪烁,好像海市蜃楼。
那里是征北军在欢呼,人们也为征北军欢呼。大唐皇帝李鸿思带着一百万府军从长安打到上京,又从上京打回长安。是征北军建立了伟大的大唐,而人们建设着伟大的大唐。
每个人都很欢乐,只有我想着“什么是真理”。
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个真理——因为我不相信有“真理”这个东西。
我不能写小说说明这个道理——因为这个讲道理的小说就是我所反对的那种小说。
或许我可以写无数本小说来迷惑他人。我告诉他们,这么多小说散布不同的真理,足以说明小说不是真理。
或许我可以写一本绝对真理的小说,长达一千万字,告诉他们真正的真理——小说不是真理。
或许我可以推翻朝廷,建立一个新帝国,强行教育他们真正的真理。
或许我可以把他们都杀了,从头再来。
……
我趴在地上。
人只能反对他能反对的东西,他能反对的东西就是他不该反对的东西,他该反对的东西是他不能反对的东西……
人的自我毁灭性……
假如我在这条黑漆漆的路上丢了我的车钥匙,它掉进了黑暗的地沟,那我只能去街头的海市蜃楼里找,因为只有那里才是光亮的……
我不可能逃出这个黑洞。
一切都是他妈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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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望着街头欢闹的人群。
我知道他们如此的欢闹,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欢闹。
我决定写一篇我的小说,来解释他们为什么如此的欢闹。
我再次声明:它的细节都是假的,但它的意义是真的。
突然想,为什么可以声称“它的意义是真的”?
好吧,放弃这个声称。
但我还是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