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安区依旧繁华。
帝京西长安正在重建,到处是热火朝天的景象,神迹般的皇宫耸立着,让天下的世人所仰视,让外地的乡巴佬惊掉下巴。
旧京东长安集中了世界上最精美的宫殿,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巨大的皇宫。
虽然天下号称是大唐的天下,但大唐朝廷的势力也仅限于大长安区了。连续十年的内乱让皇军灰飞烟灭,让中央朝廷不停地收缩,目前就能控制这么点儿地方。
朝廷只能任命已经自命的官吏,只能去干已经在干的事情,除此之外,最好什么也不要干,不然只能自取其辱。
举个例子吧,假如某省总督换掉了某个县长,而此时朝廷必须也要赶紧下旨做出同样举动——不然,人们会想,朝廷和总督到底谁说了算?试想总督换了县长,而朝廷不换,那么人们会想:总督肯定要谋逆了,朝廷肯定要撤掉总督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
西凉、辽东是外戚的地盘,也算皇帝的地盘。大概它们认为,皇帝和皇后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大唐既然是皇帝的,自然也是皇后的,那也是西凉和辽东的。
至于京畿是皇帝还是杨明阳的,暂时没结论。如果朝廷和杨明阳做出不一样的命令,那可以通过县长们到底是听朝廷还是听杨明阳的,来知道京畿诸县到底是谁的。不过目前杨明阳一副“良相”的样子,因此这事就没结论。
天下四京二十三省,除了长安,朝廷也就能控制着中原的洛阳了。不是因为省长吕承景是大唐锦衣卫指挥使吕承志的哥哥,也不是因为省长吕承志的女儿是皇妃,而是因为朝廷在洛阳驻扎着禁军。那些禁军大部分是赵余央的部军,少部分是新组建的大唐禁军。
现在,我也要入驻了。
皇帝李鸿思本想任命我为省长兼总督(“省长兼督军”就是“总督”),但我坚决拒绝了。
我深深知道,权力不是这么来了。
弘农杨氏在京畿耕耘几百年,因此人们听杨明阳的。
山东被曲阜孔氏教导了几万年,因此山东人都听孔之伦的。
赵正豹占了河北十年,无数次打败皇军,因此河北人都听赵正豹的。
但中原人呢?中原乱了十年,而洛阳人已经在吕承景治下呆了二十多年,他们为什么又要听命于我?
而且,我连“我的身世”都没编好呢!
朝廷任命张康宁为中原督军——仅仅是“任命”。除此之外,一个兵也不给他。朝廷还下令部军、禁军、府军都听张康宁的命令,然而也只是个“命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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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长安的军事区驻地,张康宁正准备着。他大声指挥着几千军队。
在皇帝的任命没下来之前,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我的军队!
他们以前是大明皇家禁军。
刘兴朝“背叛”后,他们自然不是“大明皇家禁军”,只能叫“大明皇家禁军叛军”。
刘兴朝称帝后,他们就是“大汉皇家禁军”。
我背叛大汉后,他们又成了“大汉皇家禁军叛军”。
我投靠大清,朴晴虹把他们称为“大清朴氏府军”。
大唐建国,他们自然又成了“大唐皇家禁军”。
他们再返回长安后,就一直尴尬地待着,我也没职位,他们也没军费,就这样尴尬地待在长安。
前年更惨,我在中原惨败,更不要说在蒙古损失近一半兵力。
去年他们叫“大唐皇家禁军”,然而除了我,朝廷上没人能指挥他们,无论是张强生、赵余央、郑安民,甚至皇帝都指挥不动!
现在皇帝的命令终于下来,他们将作为“大唐皇家禁军驻中原军”调往洛阳,负责守卫四京中最大的东京洛阳。
人们在大雪中忙碌着。
大雪纷纷下着,像飘飞的羽毛,像盘旋不断的棉絮,又像潸然而下的眼泪。
坦克、装甲车、大炮都覆盖着厚厚的大雪,仿佛披着白色的战袍。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逐颜开。对他们来说,洛阳比长安好多了。长安水太深,规矩太多,洛阳又富裕又自由,关键的是:他们会成为洛阳的老大!
望着楼下的雪景,一副情景出现在我的眼前。
二十年前,我和赵乾坤、赵星月、赵大阔在村口小庙里玩耍着,那时也是如此的情景。
暴雪纷飞,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玩着玩着,我似乎跟赵大阔打了起来,我把赵大阔打在地上,然后赵星月就给我们拉架。
等等,我记起来了,是我被打在地上,然后赵星月就给我们拉架,因为我确实记得我依依不饶地要报仇……
然后听到娘叫我吃饭的声音。
她拉着我往回走,而我却蹲地上划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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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混乱而清晰地涌现着,让我泪眼婆娑。
当在山底遥望山顶的时候,你会觉得山顶的风光无限美好;当在山顶领略过无限风光时,你会觉得山底也别有一丝风味。
终于要回去了!
我转身朝楼下走去。
一楼的转角处,小李子和小王站在屋檐,正在说着什么。
小李子说:“我才不信呢。”
小王说:“是真的,人们都这样说。一颗子弹飞过来,朝着老大飞去。大李子一个跨步,堵住了枪眼,挡住了子弹!”
小李子和小王是我一进宫就分配给我的小太监。大李子是以前李永福的手下,比我还大好几岁,李永福死后被我从皇家监狱救上来。
小李子说:“大李子坏得很,鬼得很,怎么会救人?再说,他又不是武林高手,怎么会挡子弹?就算弓箭也挡不住啊!”
小王眼睛发直,因为他看到了我;小李子也看到了我。两人低头,垂手,站在一旁。
小李子抬头说:“我没说……我是说,他以前很坏,但是突然良心发现了……”
我说:“你说的很对,事实确实不是那样。我们正观察军情呢,一颗子弹打了过来,打中了大李子。如果没有打中他,就会打中我。或许他没想救我,但他事实上救了我。”
小王说:“原来是这样啊……”
小李子:“那也算没白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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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就该回忆大李子的生平了。
然而,我不知道他的生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再渺小卑贱的太监也有自己的故事。大李子肯定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童年青年、自己的美好回忆、自己的悲伤往事,或许还有自己的仇人、恩人、初恋……
他自称李永福的“心腹太监”,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李永福的心腹都至少是二三品官阶级别的皇官,而大李子是连品级都没的小太监。当年他总是大大咧咧地瞎说,于是被扔进监狱部;而他又确实不是李永福的心腹,因此没有被杀,于是被人所遗忘,待在监狱等死。
当年他在我最虚弱的时候,给我掖了一下被子,让我感动异常——或许他是无意的,但这救了他一命。
于是他跟着我混。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熬过去了。
前年年底,他随我远征蒙古。关键时刻,给我挡下一颗子弹……
啊,等等……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我老说瞎话,把自己都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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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着头,走进雪夜里。
坦克轰鸣着,喷出阵阵烟雾。烟雾既是温暖的热气,又是难闻的毒气。
好多小孩子在雪地打斗着,人们都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奇怪的景象——一群太监们看着一群小孩子在雪地里玩耍着。
他们的脸上似乎是虚伪谄媚的笑,又似乎是真诚幸福的笑。
这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高阶军官的孩子们。当然,不可能是他们亲生的,因为他们都是禁军啊,都是些太监们。
旁边出现了一些女人。从眉眼看去,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她们和人们说说笑笑。
我不想说,我的军队是正义之师;我只能说,正义之师只存在于天堂和地狱,而我的军队是真实存在的凡人之师。
最近十年兵荒马乱,无数人家破人亡。一些寡妇投靠禁军,也是人之常情吧?大家各取所需,有什么可指责的?
此时,张康宁出现了。他现在是军长兼督军。
人们冲他点头示意。
一个**岁的孩子冲上前,喊着“爸爸”扑进张康宁的怀里。另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走上前,有点迟疑地喊了声“爸爸”。
两个女人也走上前,笑着看着张康宁。
张康宁把她们和他们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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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女人是几年前在辽东“大清”的时候,朴晴虹送给王玉泉和张康宁的寡妇。据说她们也算大士族小姐出身,可惜家道破落了,只能委身于太监。
前年王玉泉战死的消息传过来,他的女人只能继续委身于张康宁。
其实这算不错的了,最初版本的《钦定大明律法》可是规定寡妇都要烧死的呢!
我根本不关心律法、道德对禁军的束缚,只是担心享乐会损耗禁军的实力。
享乐是一种非常严重的消耗。《禁军条例》严禁享乐。
我当然明白:享乐会违抗强大,繁衍会消磨意志,羁绊会拖延行动——它们终究会损耗我们这支禁军的强大。
尽管我知道,又能怎么样?这支禁军经历过幻灭,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了!你让他们效忠内廷、元老会、大明、大汉、大清、共治,还想让他们效忠大唐?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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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康宁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独自一人来到我身边。
我:“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
我:“超级毒气弹还在不?”
张康宁:“当然在,不过就剩三枚了。”
我:“装备还有多少?”
张康宁:“坦克三百多辆,大炮五百多门,其余车辆一千多。”
他有些迟疑,继续说着:“但是……有些人被张强生拉走了!这群叛徒!”
我也听说了。本来有些生气,但一想,他们是被我拉跑的,自然就能被别人拉跑。
人家在我这“皇家禁军驻中原军”只能小兵,去了“皇家禁军”直接当教官,人家凭什么不去?我凭什么拦人家?
张康宁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有些人是我故意送走了,去大唐禁军做内应的。”
我:“我们军队可能有外面的内应吗?”
张康宁:“不是可能,百分之百有。”
我点点头。
张康宁:“人们不可能是一条心。以前禁军经常自我清洗,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但我觉得,我这些兄弟们,宁可放过一万,不可错杀一个!”
我继续点点头。
但我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他该不该这样做,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真话。
此时,传令官进来,说:“头儿!内廷总管捎话,要宴请你和军长!”
张康宁皱紧眉头:“后天要走了,搞什么鬼!不去!”
我对传令官说:“军长有事,不能去。跟总管说,我一个人去!”
我对张康宁说:“看好营地。”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