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死了。
内心只有无限的绝望。
我只是蝼蚁。
就算我知道了我是蝼蚁,我依然是知道自己是蝼蚁的蝼蚁——依然是蝼蚁。
是不是每个人死时都会这样地绝望?
我回想往事——事实正相反。
很多人要死时却充满了无限的欢喜。村里人死的时候,儿孙满堂绕膝,老人欢喜地死去——他们管这叫“喜丧”。
想起了那个西安县在十字架上微笑着被烧死的“先知”,想起了无数微笑着走进监狱的神教徒,想起无数喊着“如神所愿”对着皇军死亡冲锋的邪教徒……
但是,我鄙视他们。
我掌握着真理,因为世界没有神。人死不能复生,人死即是永恒的虚空。
我不信神,我不信他们所说的死亡之意义。
我要寻找真正的死亡之意义。
死亡即是永恒,死亡即是真理。
人类是草履虫进化而来的,而进化是毫无意义的。
有无数勇敢的人选择了不要后代,因而没有了后代;无数懦弱的人被自身的基因所控制,生下了后代。
再经历了无数代懦弱的、毫无意义的选择,苟存的人们把毫无意义的“生”当作了最大的意义。
进化是一种循环论证。
生命是一种同义反复。
人的生命毫无意义,死亡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人是为了生,但真正的人是为了死。
只有死,才能证明人之为人,才能证明人摆脱了基因的控制,摆脱了伪神的控制,摆脱了一切的控制,成为真正的人。
生就是为了死。
有因必有果,有始必有终,有生必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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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我全懂了,我觉得人应该死,人死后应该空无一物,我不应该绝望。我死了,我就不知道我死了。
对,我什么都不信。但是,嘿嘿,我连“我什么都不信”都不信了,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信”。
这是真正的信仰,还是信仰的毁灭?
对,我什么都懂,但我现在要死了,我非常害怕,非常绝望。
对,我觉得我什么都懂,但我还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一切犹如空中楼阁,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
这个无解的悖论。
如果我不信神,那么我必须承认,世界上都是普通人,没有命定一说,每个人都是买彩票的人,我也是普通人,一个眼巴巴去买彩票的普通之人;如果我非要说自己不是普通人,非要说自己命定为“天命之人”——换个说法,自己不被命定为“普通之人”——那么我就必须信神,因为信仰就是相信不可相信之事。
《圣书》上说,“神”不一定是“神”,它只是像“神”一样。它没有形体,没有名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它就是信仰本身。
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它全知全能。它看世界,绝不是普通人看世界。它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世界,它理解凡人理解不了的世界。它甚至无法让人理解它。
因信得义。
信者会永生。
因不信得不义。
不信者会入地狱。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宇宙不是神创的。宇宙只是偶然的产物,是能量不均衡的暂时情况,是时间空间不和谐的产物——然而这暂时的不和谐又说明了它们永恒的和谐。
我就是不信神。
神是不存在的,我就是普通人。
我会死。
死后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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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个好人。
从来都不是。
早上,我被熏天的臭气熏醒,被如厕的人们喊醒,被刺眼的阳光晒醒,被恐怖的噩梦惊醒;我干活,和我爹默默地干活;中午吃着永远不变的冷饭;下午去和别人交换食物——即使这是非法的。
我看到馒头户在做馒头,我看到砖户在做砖,我看到木户在做木匠,我看到兵户在打人,我看到一切人做着他们自己、他们祖先做了无数年的事,我看到他们还要这样继续做一百万年。
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决心要摧毁这一切。
我看到不知所谓的人群,我决定给他们不知所谓的结果。
对,他们全死了。
我干的。
在我要死的时候,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所以他们要杀我。肯定是他们派人干的!
肯定是赵正豹杀的我。他觉得我在耍他,因此要杀我。
肯定是刘兴朝杀的我。他觉得我背叛了他,因此要杀我。
肯定是张强生杀的我。他觉得我挡住了他的路,因此要杀我。
肯定是赵余央杀的我。他觉得他嫉妒我,因此要杀我。
肯定是无名、辛永仇、东方永德,还有其他的鬼魂杀的我。他们想要我偿命。
肯定是朴晴虹、东方明月、李鸿思杀的我。他们觉得我知晓他们的秘密,因此要杀我。
肯定是我爹杀我的。他小时候总是说“你为什么不去死”,这么多年了,他终于下手了。
肯定是我娘杀的我。我娘说她如何爱我,但是,这些都是她说的,或者我爹说的,因此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她在我三岁的时候如何爱我,给我换尿布,给我乘凉,给我喂奶,给我拜神看病,给我轰蚊子……但我怎么知道这些事呢?如果是假的呢?再说,娘为什么抛弃我们去山东!难道,她主子比我还重要?
他们没有一个好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好人!
因为连我都不是好人!
因为我要死了!
一起都结束了!
总而言之,我要死了。
无论我承认也好,否认也好,无论我信不信神,一切都结束了。
爱也好,恨也好,我平静地接受我最终的、永恒的归宿。
一切必将是永恒的虚无。
而我,连虚无都没。
全剧终。
本书完。
是真的完,绝不是假的完。